吴小箐是在18岁那年，被拐卖到遥远的山沟沟里去的。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躺在一张大床上。低矮昏暗的屋子里，围着一圈男男女女，说着她听不懂的土话。
身体的不适，让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失身了！
        
她来不及悲痛，那些人用评判一头胖猪的目光来看她，有的老妇还上前捏捏她的胸和屁股，然后瘪着无牙的嘴吃吃地笑。
她又慌又乱，像一只炸毛的猫，防备地看着每一个人。
这时，一个健壮黝黑的男人进了屋，他端着一碗稀稀的黄汤让她喝。
她死活不肯张口。
他瞅了她一眼，转身出去了。
门甩上的巨大声音，让她的心猛地一跳。她惊恐地意识到，她的命运在这一刻，被强行扭转！
夜里，李海走进房间来。他就是傍晚时那个健壮的男人，她的丈夫，也是村子里唯一一个读完初中的人。
她依然被绑着手脚，看着他一步步向她走来，她从未像此刻这样绝望。
她的眼泪，裹挟着她的恐惧和害怕，争先恐后地从眼眶里滚出来。
李海的脚步突然定住了，呆呆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将她放平在床上，不解开她身上的绳子，但也没有其他动作。

她直起腰来，拼命拿头撞墙，凄厉地哭着让他不要过来。
他赶紧摇手说：“你别闹，我不碰你。”
这一夜在她的惊恐煎熬中无声度过，她和李海相安无事。
她被看守得很紧，上厕所都有李海妈和其他几个老女人轮流跟着，从没有落单的时候。而且，她脚上的麻绳虽然解开了，但双手依然被绑着。
她无时无刻想要逃走，却没有机会。
李海每天跟她睡在同一张床上，各睡各的，他并没有逾矩。
        
她恳求他，放她走。
他唉声叹气，坚决摇头。他说：“我妈将家里所有积蓄都掏空，还卖了牛和羊，才凑足买你的钱，不可能放你走。”
吴小箐表示她可以把钱补偿给他们，十倍都行。或者让她联系她母亲，马上汇款过来。
李海不吭声，黝黑的脸庞折射着昏黄的灯光，让吴小箐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日子一天天过，李海有几次想要解她的衣服，她都拼命挣扎，下跪磕头哀求。
他终究没有强硬到底。
李海曾说：“我给你时间，你不愿意我就不勉强你。但是我不能等太久，我妈要抱孙子。”

吴小箐觉得，他是一个善良的男人，在他第一夜没有睡她时，她就发现了。
而她，就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住救命稻草那样，死死拿捏住这一点，只要他想睡她，她就痛哭流涕，用头撞地，血流满面也坚决不从，哀求他放过她。
每次，他都退让了。
有几次，她看到他母亲跟他激烈地争吵，虽然她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她知道他们是在说她。因为他母亲边骂他，边用眼神瞟她。
她每天被困在房子里，院门总是锁着。她就像一只困兽，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有一天，李海出工不在家，他的母亲肚子疼，多跑了几趟厕所。
吴小箐偷走老太太的钥匙串，打开门就跑。
刚出门她就傻眼了，高山一座连着一座，望不到头，连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她顾不得那么多，撒腿狂奔。她的身后很快就响起呼喊声、脚步声。
吴小箐到底没能逃走，连村口都还没到，就被人扭回来。
她被李海妈和一群老妇用麻绳绑起来，吊在村口的那棵大榕树上，揍得鼻青眼肿。她们抽她耳光，踢她，踹她。她拼命蜷缩着身体，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疼痛。
这个村子里，不止她一个被拐的媳妇。他们当众揍她，既是为了教训她，也是为了敲山震虎，震慑一下其他几个买来的媳妇。

       
她听说，其中一个女人因为多次逃跑，被打瘸了一条腿。
傍晚，一个长得很像李海的年轻男人撩开门帘钻进来，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说：“嫂子，你别犟了。好好跟我哥过日子，不然吃苦头的是你。”
吴小箐后来才知道，他是李海的堂弟李明。
她求李明放她走。李明说：“你别再犯犟，不给李家生下一个儿子，我伯娘妈是绝对不可能放你走的。”
李海闻讯赶回来，他一边给吴小箐敷草药，一边叹气。
夜里，李海不顾吴小箐的痛哭哀求，跟她完成了夫妻大事。
第二天，李海妈推门进来，一把掀开被子，看到赤条条的吴小箐，顿时喜逐颜开。
吴小箐的日子慢慢好过起来。虽然她依然被严密看守，关在屋子里不能出门，但李海妈不再对她凶神恶煞，她不止一次对她说：“闺女，你好好跟我儿子过，给我生几个大胖孙子，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李明也经常过来，陪她聊聊天。
吴小箐的眼泪只能在黑夜里无声地流出，她想到那个瘸了一条腿的女人，觉得浑身发寒。
她害怕自己也会变成那样一个瘸子，她实在是害怕极了！

她想过死，但是一想到她死了，母亲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也许母亲下半辈子都在苦苦寻找她，她就狠不下心来。
她忍受着心里的痛苦和煎熬，每天拉着李海，要他教她学习他们的方言。知己知彼，更有利于她逃脱。
有天夜里，天气闷热得似乎能把人榨出油脂来。
吴小箐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突然感觉有人在剥她的衣服。她睁开眼，竟然是李明！
她尖声叫喊，疯狂挣扎。
李明狠狠扇她耳光，急切地想要占有她。
        
在吴小箐快要绝望时，李海赶回来。他一把拎起李明，狠狠摔在地上，怒声吼道：“她是我的婆娘！”
李明也吼：“都好几个月了，妈说你要是不行，换我来！”
吴小箐这才知道，这个小山村很穷，穷得很多男人打光棍，老婆都靠从大山外面买来或者换亲。
李海的父亲和叔叔都娶不上老婆，家里好不容易凑出一笔钱，买了李海妈。李海妈生下他后，又被强迫着跟李海叔叔生下李明。
李海妈看吴小箐一直没怀上，担心李海不行，想让李明来跟她生娃。在李海妈的打算里，李明也娶不上媳妇，反正吴小箐迟早也得跟李明生娃的。

吴小箐有一种想要发疯的感觉。真是可悲！李海妈曾经是受害者，如今变为施害者，这轮回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他们生下儿子，娶不上老婆，为了传宗接代，只能买女人来生孙子。孙子照样娶不上老婆，继续买女人。
这就像一个关于血脉传承的诅咒，可是这里的每个人都觉得这样很正常。
吴小箐白天跟着李海妈干活，夜里忍受着李海的折腾，只觉得这生活让人生不如死。
她再次伺机逃跑，照样被逮了回来。
李海妈气势汹汹地抽了她好几个耳光，扬言要狠狠给她一个教训。李海拼命拦住了，说要是打残她，以后干农活不好使。
        
夜里，吴小箐跪在地上求李海放她走，她将头磕出血来，他还是不答应。
她凄厉地哭着说：“李海，我恨你！”
李海定定地看着她说：“你恨吧，这是你的命。”
半晌他又长叹了一声，说：“这也是我的命，我的为这个家庭传宗接代。”
一个多月后，吴小箐开始呕吐，厌食。
李海妈欢天喜地，家里母鸡下的蛋，以前都用来卖掉换油盐米面，现在全都攒着给吴小箐吃。

李海每天收工回来，都会用他宽大黝黑的巴掌，一遍遍在吴小箐的肚皮上摩挲。
李明偶尔来串门，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吴小箐身上扫来扫去，扫得她心惊肉跳。
夜里，吴小箐看着李海，凄惶地哭着说：“我也是父母辛苦拉扯大的，不是牲口。你已经糟.蹋了我，能不能别让李明来睡我？如果真是共妻，我宁愿去死！”
李海沉默地抱着她，将她的头压在他的胸口。
这一刻，吴小箐心底绷得紧紧的那根弦，软弱地断了。她在他胸前埋头大哭，可耻地贪恋着这种有人依靠的感觉。
十月怀胎，吴小箐生下一个男孩儿，取名小宝。
小宝半岁时，李海说要带吴小箐去邻村赶集，看看热闹。
婆婆犹豫地看着她们，抢过小宝说，孩子还小，不能吹风，让他们早去早回。
李海牵着吴小箐的手走出家门，婆婆在身后叮嘱李海要照顾好她。
吴小箐知道，婆婆其实是在告诫李海，要盯好她。
走出家门口，广阔的天地扑入眼帘，吴小箐的眼圈红了。一年多了，这是她第三次走出这个院门。
李海带她翻过两座山，去邻村的集市。
吴小箐贪婪地看着集市来来往往的人，这难得的自由，让她激动得全身颤栗。

       
中午，李海带她在一家小摊子前吃面条。
面条端上来时，吴小箐看到李海面前的是一碗素面，她的碗里有几条肉丝，还卧着一个黄澄澄的荷包蛋。
吃饱后，李海拽着她走向不远处的农用拖拉机，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零碎的毛票交给车主，赶在最后一刻，将她推上拖拉机。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惊惶无措地看着他。
他宽大的巴掌抚了抚她的脸，指缝间的老茧让她的皮肤刺疼。
他说：“孩子不能让你带走，你回家去吧，我会好好养他。”
吴小箐的眼泪飙出来，她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只觉得心里撕裂般疼痛。
突然，李明的怒吼声从他身后传来，吴小箐惊恐地看着李明，手脚发软。
李海突然发力，猛地推她上车，自己转身去拦李明，两兄弟厮打成一团。
在很多个夜晚，吴小箐常常被噩梦惊醒，梦里全是触目惊心的红。
那天，车子慢慢发动，李明眼看她要离开，暴跳如雷，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狠狠扎向李海的腹部。
车子缓缓启动，她伸长脖子，眼睁睁地看着李明扎了六刀。李海始终不肯放手，用自己健壮的体格优势，死死牵制着李明。

他趴在李明身上，血染红了他的衣服。她看不清他黝黑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但他黑亮的眼睛，一直盯着她。
那样的眼神，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逃去镇上报警，也联系上了她的母亲。
母亲跟着警察千里迢迢赶来解救她，抱着她大哭：“作孽啊，一辈子都被毁了！”
是啊！她本来正在明亮的校园里读书，有大好的年华，有值得期待的人生。可是一夕之间，她变成单亲妈妈，变成别人眼中的受害者，谁还会要她这么一个拖着孩子的女人？
        
李明和婆婆被逮捕，供出了上线，那个拐卖她的年轻男人也被捕落网。李海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被以强奸罪判刑三年。
与吴小箐一同被解救的两个姑娘，一个被折磨疯了，一个回来没多久就因为舆论压力自杀了。
她也曾想过死，可是看着嗷嗷待哺的儿子，她不敢死。
她曾经无数次怨恨过命运的不公，为什么倒霉的人是她？
她多盼望时光能倒流，她一定会提高警惕，不轻信别人。可惜，命运的巨轮一个劲儿往前跑，没有倒退的可能。
半个月后，吴小箐带着儿子跨越几个省，去了浙江温州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小镇。

怀揣着母亲塞给她的一点钱，她焦灼不已。她曾经幻想过，毕业后，她要找一份体面的工作，穿着精致的套装和高跟鞋，坐在格子间里喝咖啡。
可是为了谋生，她只能应聘到一家公司当清洁工。大热的天，她背着儿子拖地、洗马桶、扫厕所。
女人因为有了孩子，处处受牵制。也因为有了孩子，变得刚强坚韧。背上滴的汗，都是当初少不更事而流的眼泪。
她当过清洁工，沿街叫卖过雪糕，摆过夜摊，当过搬运工。夜深人静时，她抱着儿子呆在狭窄的出租屋里，不甘，怨恨，愤懑就像毒蛇，一点一点啃噬着她的心。
但太阳一次次升起，什么都没有改变。
最后，吴小箐不得不接受，这就是她的命。她已经这样了，再怨天怨地，也无济于事。
人一旦豁出去，就有用不完的劲儿。她花了八年时间，自学考了会计从业资格证，又参加自考，拿了本科文凭，还考了会计师证书，在一家中等企业供职。
当单亲妈妈苦，边学习边带娃边工作更苦，但是再苦，也不如失去自由，被人禁锢，被人糟践，被人当作生育工具苦。
她的生命曾经脱轨，现在，这个圆慢慢接合。
几年后，吴小箐带儿子去吃肯德基时，竟然偶遇李海。
李海说，李明因为故意伤害，数罪并罚，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他妈病逝后，他也在狱中自杀了。

她唏嘘不已。
       
她曾想象过无数次，如果能逃出来，一定要狠狠惩罚这些恶人。如今恶人有恶报，她却觉得，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畅快。
生命的代价，人生错位的代价，太过于沉重。
面对李海，她的心情很复杂。他是坑害过她的人，可他也曾拿命来救过她。
李海偶尔会来带一些玩具或者零食来看小宝，小宝很快就跟他混熟了，追在他屁股后头，喊叔叔喊得欢。
吴小箐建议李海去考特种驾照，一步步引导他成为一名挖掘机司机，助他在这座城市站稳脚。
在她的影响下，李海甚至重拾书本，想要跟她一样，参加自考。
小宝十四岁生日那天，李海买了蛋糕帮他庆生。
李海说，他来这座城市不是偶然，他从出狱后就开始找她们两母子，找了七八年。
他感慨不已，说他们祖祖辈辈活在大山里，过着吃完上顿愁下顿的日子，以为天下人都这么过。
为了寻她们，他走出大山，才发现外头处处是机会，只要肯干就饿不死。
他说，他要是知道外头的日子这么好过，肯定不会窝在老家干买卖女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她苦笑。的确，眼界决定人生高度。


人活一生，总以为看到的一方天就是整个世界，其实自己不过是一只坐穿井底的青蛙。
他问她：“能不能嫁给我？”
她拒绝了。
在她最无望的时候，他拉过她一把，给了她生的希望。但是，这并不能抹去他们一家给她的惨痛伤害。
她觉得，现在这样挺好。她不想去恨李海，但也没办法跟李海在一起。
她只想享受这个世界给她的一切，跟过去的自己和解。
生命就像一场电影，每天都是现场直播，没有彩排，也不能将过去抹去。沉浸于怨恨之中，只会永远沉于谷底。只有爬起来，拼命爬起来，好好地活，才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