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过去18年了，但吕优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
吕优家住在母亲单位的家属院，一排平房整齐排列。再往前走就是空阔的篮球场和职工食堂。到了午饭时候，食堂飘出的菜香味，在自己家院子里就能闻到。
这天，吕优母亲领着一个陌生男人进了家门。
“优优，这是马叔叔，你见过的，和妈妈是同事。”
“马叔叔好。”吕优抬起头，望着这个有点秃顶的陌生人。
“优优，马叔叔以后和我们一起生活，好吗？”
吕优木然地点点头，她扭头望向院子，小厨房、洗手池、郁郁葱葱的蔷薇花，一切都是以前的模样，仿佛又不是了。
母亲正向这个叫马叔叔的男人介绍着家里的陈设、布局，时而传出不似以往的娇羞的笑声。
吕优没有见过父亲。自她记事起，和她每天朝夕相处的就是母亲和姥姥。母亲是这所小城医院的外科医生，像她的工作一样严肃谨慎，甚至呆板。
“你知道吗，吕优有爸爸，她爸爸还是北京的大学生呢。”

“真的吗，可我们从来没见过啊。”
“我爸爸妈妈说的时候我听到了，她还没出生，她爸爸就走了。”
类似的对话，吕优不是没有听过，而是她早已习惯了，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习惯了母亲的严格管教，习惯了每天对着钢琴练习三四个小时，也习惯了别人的闲言碎语。
只是，这次不同。
吕优看着母亲和陌生男人在一起的画面，不知为何感觉异常压抑和难过。这个家，还是她的吗？爱她的母亲还是她一个人的吗？她不知道。
        
吕优跑向院外，在这排平房的尽头，是更加广阔的田野。以往到了麦收季节，母亲和姥姥常带着吕优到这里玩耍，用手把麦穗搓开，“噗”地吹一下皮，就能吃到最原始的麦香。这个季节，麦子还在疯长。吕优沿着田垄一直走，走了很远很远，感觉累了，就躺在了麦田里，望着蓝蓝的天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似乎睡着了，又好像并没有。再睁开眼，已经是满天繁星。
糟了。吕优首先想到的不是怎样返回，而是没有按时回家，母亲会不会生气？她站起身，顾不得拍拍身上的泥土，大步向前跑去。跑了一会，仿佛不是来时的路。吕优站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发现周围全是黑漆漆的，只有孤独的月亮和周围的星星在天上望着她，吕优绝望地坐在地上，感觉被全世界抛弃了。

“这边有个人。”
“哦，是谁啊，这么晚了。过去看看。”远处传来两个年轻人的对话，在这黑漆漆的夜里格外悦耳。
“呦，还真是，是一个小姑娘。”
吕优抬头，先是看到一双飞跃球鞋，球鞋很干净，再往上看，是一个穿运动服的男孩。男孩正用疑惑的目光打量她。
“你是迷路了吗？大晚上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男孩开口，是刚才听到的那个温和悦耳的声音。
“我，我，我不知道怎么回家。”吕优带着哭腔说。
“哦，你家是在附近吗？你是六一小学的学生？”
“我家在城市医院，可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男孩轻声笑：“这里离城市医院有十里路了，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老沙，咱俩学一次雷锋吧。”
一直站在一旁的被叫做“老沙”的男孩附和道：“帮人帮到底嘛！”
        

运动服男孩扶着吕优穿过田垄，后来看她颤颤巍巍，好像被吓到了，索性直接牵起她的手，男孩笑眯眯地说：“趴在我背上，一会就到家了。”
吕优双手紧紧抓着男孩的衣服，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她是真的吓坏了。
夜晚的风有些清凉，又很和煦。风夹杂着泥土的芳香，味道很好闻，男孩和老沙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像你这样的大学生来这小地方，真是屈才了。趁着年轻能走就走吧。不然，以后娶个本地老婆再生个娃，更没得跑喽。”
“嗨，屈才谈不上，只是这里的技术太落后了。”…………
吕优有些恍惚，她突然想到别人嘴里的“大学生爸爸”，又使劲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了。那天怎么回到的家，吕优有些记不清了。可能是惊吓，也可能是受凉，她发高烧了好几天。　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许是看吕优还在病中，一向严厉的母亲对这次小事故没有多说什么。
吕优病好后，姥姥才告诉她，那天她失踪后，母亲吓坏了，半个家属院的人都被发动起来找她。
    “幸亏你是遇到好心人了，小梁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你啥也不知道了，满嘴胡话，可把姥姥吓坏了。”姥姥不停地念叨。

吕优仿佛没听到姥姥的声音，她又自顾自地把目光看向窗外，葡萄已经泛红了，自己病了这么久啊。
“优优，你得记住，不管怎么样，你妈都最疼你，她不容易啊。”姥姥还在自言自语。
“优优，过来吃早餐吧，你马叔叔专门给你买的你爱吃的油旋儿。”
马上要高考了，吕优成了大家的重点保护对象。尤其母亲和马叔叔，每天围着她转，吃什么喝什么都得商量一下。
马叔叔来到吕优家的这些年，得到了姥姥和许多邻居的认可和夸赞。
“再也没有谁，能做到你马叔叔对你这样了。”姥姥常这么对吕优说。
对于这些，吕优又怎会不知道？
为了照顾她的学习，马叔叔专门从院子里隔了一间小屋，给她做书房。看吕优身体瘦弱，马叔叔每天不重样地做好吃的，只为了她能说一句“好吃”。甚至，母亲和马叔叔也没有再要一个孩子，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对一个年近五旬的男人来说，该是多大的遗憾。
即便这样，吕优却依然快乐不起来，笑是敷衍的笑，吃是敷衍的吃，就连脸上也仿佛写着“客气”两个字。

        
吕优的成绩足够上省里最好的大学，但她却报考了西北某古城的一所学校。
“我想学的专业，这所学校最好了，我想试一下。”饭桌上，吕优小声说。
母亲和马叔叔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但很快被掩饰过去。
”离家太远了，姥姥想你，都跑不到地方。”
少女的心事，在这个家里不是秘密。
“如果能让孩子更自在高兴一些，咱们还是支持她吧。”饭后，马叔叔安慰暗自落泪的母亲：”不管怎么说，优优都是我们的孩子。总会回来的。”
都说距离产生美。也许是离家太远了，也许是大学生活轻松又丰富多彩，在舍友聂小敏和陈慧的陪伴下，吕优逐渐变得开朗了，打电话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每次打电话，听着姥姥和母亲熟悉的声音，听着马叔叔在一旁小声插话，“想家”两个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些天，吕优跟着导师在报社为一期访谈节目做策划。
“这期节目的嘉宾是渤海公司的梁总，你们一会商量一下，定一下采访方向，哦，梁总来了。”

吕优抬眼，只见一个个头很高的男人坐在自己对面。
吕优仿佛想到了什么，她呆呆地望着梁渤海。
半小时后，采访大纲基本定下来了。双方再次寒暄后，握手告别。
”吕优你好像今天很不在状态，怎么回事？”在电梯里，导师问。
吕优没说话，突然她转身，飞快地跑回报社会议室，梁渤海还在，与报社主编正在商量什么事。
“梁总，我能问一下吗，你以前在海城待过吗？你有一个叫老沙的朋友吗？”吕优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飞快地说。
       
梁渤海猛然怔住，却依然回答：是啊，我大学毕业就分配到海城规划院了，老沙，好像是我在海城的老朋友。
吕优露出喜悦又不敢相信的表情：“那你还记得你在海城时，曾送一个迷路的小女孩回家吗？你背着她走了十来里，然后她回去就发烧了，你还记得吗？梁渤海有些尴尬地回答：“好像，是，是有这么一回事吧。”
梁渤海和吕优一个站在会议室门口，一个站在会议室中间，两人距离很远，一个由于重逢的激动，一个由于忘却了的尴尬，一时间，空气仿佛都停住了。

“要不，我送你回去，你是哪个学校的？”梁渤海拿起公文包，走到吕优面前，片刻犹豫后，吕优跟他一起走进电梯，坐到车里。
“我，我其实一直记得那件事，我一直记得你。我。”吕优有很多话想说，却语无伦次地说不出来。
“那本来就是一件小事，难得你记了这么多年。”梁渤海发动车，转头看了一眼旁边脸红的女孩。
“你能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吗？”吕优鼓足勇气说。
已经过去一星期了，吕优依然没有接到梁渤海的电话。她在吃饭、睡觉甚至洗澡的时候都把手机放在最近的地方，但等待她的还是失望。
“你真喜欢他吗，算起来他得四十多岁了吧，估计孩子都上高中了。”聂小敏打趣道。
”就是啊，吕优，你这么好的条件，什么样的找不到啊。你别太执拗了。”陈慧接着说。
是啊，我为什么对他念念不忘，就是因为当年他送我回去吗？我对他是什么感情啊？吕优在心里问自己。
这天夜里，吕优又发起了高烧。舍友们手忙脚乱把她送到医院。

“吕优一直在叫梁渤海的名字，要不，咱们打个电话吧。”
“是啊，这都成了她的心结了，无论怎样都得做个决断。咱们帮帮她吧。”
女孩们七嘴八舌地讨论。
半小时后，睡眼惺忪的梁渤海来到医院。直到这时，他还没摸清头绪，那个脸红的女孩，那个当年他背着回家的女孩，跟他有什么关系？
       
梁渤海望着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她正在熟睡，由于还没退烧，脸上红扑扑的，长睫毛随着呼吸仿佛也在跳动，梁渤海的思绪回到了20年前，这些天来，公司的事很忙，女儿小芒也顾不上照顾，他正焦头烂额，没时间和心情去回忆。
好像真有这么一回事，他和海城的同事老沙出去办事，回来很晚了，两人路过麦田，看到一个哭泣的小女孩。对，是他背回去的。可，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女孩还对他念念不忘，这不合理啊，她那会还是个小学生呢！
这时，吕优醒了。她望着天花板，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看见梁渤海，吕优很惊讶地想开口，但又因为嗓子哑说不出话来。
梁渤海朝她摆摆手，意思让她休息，吕优却坚持坐起来，她执拗地拿出手机，敲出几行字：你有家庭吗？

梁渤海楞了一下，回答：我离婚了，女儿13岁了，跟着我生活。
吕优飞快地敲出几行字：这么多年，我依然没有忘了你。我喜欢你，从我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喜欢你。
梁渤海看着桌上的一堆材料发呆。
这些天来，吕优每天会按时发来短信，有时是一句早安，有时是讲述今天发生的一件小事，语气很轻松，就好像在和一个认识很久的朋友聊天。梁渤海不知怎么回复，只能保持沉默。
秘书李离推门进来：“梁总，下午的会你参加吗？”
梁渤海叹了口气，说：“去安排吧。”
李离若有所思地说：“梁总，您最近状态好像不好，需不需休息？”
梁渤海道：“状态不好吗？”仿佛又在自言自语地说：“好像是有点。”
参加完例会，梁渤海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最近的睡眠太差了，弄得整个人都很疲惫。睡不着，在想什么呢？是想那个比自己小了16岁的女孩子吗？
回到家中，梁渤海的女儿小芒正在餐桌前一个人吃饭。当初给孩子取名小芒，是想让孩子的人生充满光芒，前途光明。虽然奋斗打拼多年，在这个城市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可在孩子1岁时候就离了婚，说到底，也是亏欠了孩子。小芒是个很懂事的孩子，眉宇清秀，已经有了美丽少女的轮廓。梁渤海突然晃了一下，看到小芒，怎么想到了另一个女孩？他感到有些恍惚。

        
小芒觉察到父亲的不对劲，忙说：“爸爸，你好像很累。”
“没什么，就是睡眠有些差，对了小芒，你最近的钢琴课和美术课学得如何？”
“爸爸别为我担心了，我会照顾自己的。但你要多注意身体啊。”
梁渤海在女儿搀扶下，回到卧室，连日来的疲惫和困意袭来，他仍然睡不着，吕优，梁渤海在心里默念着，辗转反侧。
这日，梁渤海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还算比较早地回到家。
“爸爸，你看我的钢琴老师，是向主任介绍的，说是他们那里最好的老师。”书房里，小芒忙着向梁渤海介绍着。
一个白衣女孩的身影映入眼帘，那么遥远，又似曾相识。
“吕优！”梁渤海惊呼，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惊讶、惊喜又夹杂着矛盾和些许愤怒，让梁渤海无法控制自己。
“吕优，你到我家里来，接近我女儿是什么目的？”
吕优和一旁的小芒同时转回头，看向他。

“爸爸，吕优姐姐很好，她已经教了我三天了，你没见过而已！”
“小芒，你不要说话。吕优，你告诉我，你这么处心积虑接近我的女儿，是为了什么？你觉得我们之间可能吗？你不要再自作主张自作多情自作聪明了可以吗？”梁渤海一改往日温文儒雅的形象，咆哮道。
吕优似乎一下恢复了平静，她说：“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形象吗？我离开。”
小芒拉了一下吕优的手，吕优轻轻放开，对着小芒说：“小芒，我很喜欢你。你好好学琴，以后有机会我再来看你。”吕优似一阵风一样从梁渤海身边走过。在女儿复杂的目光里，梁渤海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一周，两周，三周，梁渤海再也没有收到吕优的信息。她真的像一阵风一样，从他的生活中来了又去。梁渤海无心工作，他似乎回到了年轻岁月，吕优怎么样了？自己说那么重的话，会不会刺激到她？她本来就是那么单纯又敏感的女孩子！紧张、焦灼、后悔各种情绪让梁渤海无法平静。
小芒端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欲言又止：“爸爸，你和吕优姐姐？”
梁渤海无心也无法回答女儿的问题。他只是觉得，自己从未这么思念过一个女孩，即使在二十年前自己的那场短暂的初恋中，他也没有过这么冲动复杂的情绪。梁渤海站起身，他要马上见到吕优，不管怎样，只要她不受伤害，只要她安好！

        
到达吕优的学校时，已是晚上6点多。梁渤海在宿舍楼下打听了一下，吕优的宿舍在308。开门的是他曾经见过的吕优的舍友聂小敏。
“吕优在吗？”梁渤海迫不及待地问。
聂小敏还没回过神来，一旁的急性子陈慧跑过来回答：“吕优的姥姥去世了，她三天前就回老家了。”
梁渤海见过吕优的姥姥，他还依稀记得那位善良和蔼的老人当年对他千恩万谢，说自己的孙女从小没有父亲，如果她再出点事，这个家就毁了。梁渤海能想象到姥姥对吕优的重要，这个时候吕优该有多么难过和无助，他能想象到。
“帮我订到海城的机票，越快越好。”梁渤海拿出手机，拨给自己的秘书李离。4个小时后，梁渤海回到了海城。他曾发誓，不混出个样，绝不会再回来。后来，虽然他也算混出样来了，他也没有理由再回来，毕竟，这里已经没有他牵挂的人。
打车来到海城医院，这里的家属院已经变成了家属楼。梁渤海漫步在高楼间，想寻找以往的记忆，却发现，这里早已经历了岁月的沧桑变化，什么也找不到了。

       梁渤海来到吕优家中，记忆中那个小院早已不在。因为刚把吕优的姥姥送走，从楼下到楼道，都能看出这个家的浓重的悲伤。
梁渤海紧张得甚至屏住了呼吸，他抬手敲门，开门的是吕优的妈妈。刚经历丧母之痛，她没有心思问什么，直接把梁渤海请到家中。
        
“吕优，我来了。”梁渤海轻声说。
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穿着白衣白裤的吕优从卧室中出来，她望向梁渤海，泪水无声地滑落。她不顾一切地冲向梁渤海的怀抱，而梁渤海则在吕优母亲和继父的目光中，缓缓地，紧紧地抱住吕优。
伯父伯母，也许我这样称呼不合适。但我必须认真郑重地向你们请求，把吕优交给我。我能护她周全。”书房中，梁渤海对吕优父母说。
“我的女儿我了解，但我真没想到，她，她居然会喜欢你。”吕优母亲说。
“优优是个敏感懂事的孩子，我想她有她自己的想法。我们不要干涉太多，让他们顺其自然地发展吧。”吕优继父一旁打圆场。


退出书房，梁渤海松了一口气，虽然没有得到完全赞同，但能说出顺其自然地发展，最起码，这算是个不错的消息。
他牵起吕优的手，两人慢慢走在海城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喜欢我这么个老头子？”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你在我心里，还是像以前那么年轻。”
“我要给小芒发个信息，如果她知道了，会不会很高兴？”
“也许会有些失落吧，但我会好好陪着她，就像马叔叔这么多年来，对我一样。”
“那接下来咱们去做什么？”
“你说呢，我倒是真想去麦田里再走走，只可惜没有了。”
“要不，我们去看看老沙，他会不会惊讶得下巴都掉了？”
“老沙？真是个好主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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