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彭陈从认识到相恋,再到结婚已经有十一年了。
这十一年来,我们从朋友和亲戚眼中的模范情侣当到模范夫妻,再到模范父母。
我们真的很恩爱,彭陈对我很好。
从我们恋爱开始,他会在寒冷冬季里的每一天,为我准备生姜红糖茶。
六年前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保不住时,他在产房外撕裂着喉咙喊:“要大的、保大的!”
失去了哥哥的小宝出生的时候,他第一时间不是去看小宝那个皱巴巴的小猴子,而是来看我。
我也对他很好。
他考研的时候,我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去给他占位置、为他准备好提神茶水、为他参考题集准备日程表。
早年他创业的时候,我辞了体制内福利待遇很好的工作去陪他白手起家,为此我甚至对着我的父母叫嚣着要断绝关系。
他应酬辛苦,无论再晚我都等,都在他进家门时给他一个拥抱。
如果没有段烟凌,我们或许真的很恩爱。
段烟凌这个名字很像武侠小说里绝世美女的名字,比如王语嫣、明月心、林诗音等等。
这个段烟凌也并没有辜负这个名字,她长得很美。
美到就算正步踢得软绵绵、手臂挥得有气无力,也能走在军训会操时,我们连方阵的第一排。
她什么都不用做,美貌就能帮她征服一切。
这一切中包括彭陈,我的丈夫、我早早离去的大宝和调皮可爱的小宝的父亲。
遗憾的是,彭陈只是段烟凌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
好事的校友把段烟凌的追求者用财力、痴心、外貌这些指标来做了金字塔图,彭陈在财力和外貌上都是垫底,但却在痴心上名列前茅。
彭陈对段烟凌很好。
他会每天早上天都没亮就起床给段烟凌买早餐——她爱吃的那家早餐铺子开门早,本来生意就好,段烟凌入学后更是红火,没到七点半就会卖完。
他会到段烟凌上课时经过的路上假装偶遇,然后再快速地穿过绿化带,去进行下一次"偶遇"。
不只他一个,痴心金字塔排名前五的人都会在,他排第二。
我偶尔看到,总会想起《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雷纳多那群男孩为了多看玛莲娜几眼在小镇里奔波的样子。
他甚至央求体育系室友在体测的时候放段烟凌一马。
他说段烟凌那样柔弱,一定是没办法及格的。
那位已经有女友的体育系学长已经被央求很多次了,耳朵都听得起茧,严正声明自己绝不会防水。
但意外的是段烟凌的八百米成绩很好。
彭陈对段烟凌的放弃不是因为段烟凌拒绝了他,而是他默认了自己无法配上那样遥不可及的段烟凌。
所以他放弃了,在他放弃段烟凌后的第十一个月,我们相识。
然后相爱,一切都很快。
但我也读过张爱玲,知道朱砂痣与白饭粒、白月光与蚊子血。
我不介意。
我想,要允许伴侣有一些美好的回忆,就像我想起高中时候暗恋的学长时,仍会觉得酸甜一样。
我为什么突然提起段烟凌。
因为我明白了一些我与彭陈的区别。
高中时我暗恋的那个学长,虽然至今仍在我的青春记忆里占有一席之地,但我并不会想去找他,而彭陈不是。
两周前。
送小宝去幼儿园之后,我开车回家的路上突发奇想,转弯去了彭陈的公司。
大宝离开以后,我身体一直不好,也就没在公司里继续上班了。
彭陈每个月给我生活费,不够还可以再要,四舍五入,我过得像个阔太,对他工作上的事也没精力再插手。
说来倒是挺可笑的。
本想给他一个惊喜,重温一下恋爱时的悸动。
就像我还没从体制内辞职时偷跑去他公司,他能兴奋得冲过来,把我抱起来转圈圈,嘴唇贴在我耳边一遍遍地说:“蓉蓉、蓉蓉……”
我叫何蓉,这个名字很土,比不上段烟凌分毫。
所以彭陈和段烟凌一块给了我一个惊吓。
我在地下停车场停了车,正准备下车时,看到彭陈和段烟凌并肩从电梯井里走出来,他们的手背似有若无地相触。
段烟凌真的老了很多,虽然年纪比我小,但这些年来,她老得比我多。
但她还是比我漂亮。
彭陈绅士地给她拉开了车门,是副驾驶的车门。
我想段烟凌一上车,就能看见我放在副驾驶位置前面的护手霜,彭陈也能看到。
但他们的动作没有因为那支护手霜有分毫地延迟。
我瞬间知道了什么叫做如坠冰窟、撕心裂肺、吞声忍泪……
那些表示悲伤、悲痛、失落、难过、伤心、无奈、气愤的所有形容,对于那一刻以至于之后的我来说,都变得亲密万分。
我开始细心地观察彭陈。
他的情绪变得愉悦,他不再说自己不想离开我和小宝、不想去上班。
他的衣着变得讲究,压箱底的三件套西装被他拿出来,熨烫整齐。
甚至会在镜子前认真思考领带和袖扣的搭配。
他的言谈变得稀少,他不再缠着我。
不再喋喋不休地从万恶甲方的无良行径说到公司今天跑进来一只很可爱的流浪狗。
我知道我不能再任由事情这样发展下去。
可我要怎么办。
小宝正在看葫芦娃,这个10后的小屁孩总喜欢看我小时候看的动画片。
蛇精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许冰不算是我的朋友,我和她只是高中校友。
我们唯一的交集是都曾经暗恋过那个回想起来会令人觉得酸甜的学长。
其实如果这样算的话,和我有交集的人还有很多,但她最能帮我。
我经多方打听到,她在做些给人查小道、测试男人忠不忠心的活儿,所以来找她。
说明来意之后,她倒笑了起来,看着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学生。
我有点生气,但没有表现出来,却还是被她发现了。
“妹妹,我只是为你难过,你醉倒在了男人的温柔网里,已经什么都不会了。”
许冰答应了替我去查段烟凌,收费却只有传言中的一半,她说要卖我个人情。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人情好卖给她的。
但正如她所说,我已经醉倒在了彭陈给我织出来的温柔网里了。
我从前就很依赖他,在大宝离我而去之后更甚,我甚至会因为梦见他离开我而在梦里哭湿枕头。
我突然很想回家,回我从小长大的、有我父母的那个家。
我因为从体制内辞职的事和他们闹僵后,一直到两年后我才回家过年。
那时候彭陈的公司已经有所起色,不然我也不好意思回来。
防盗门旁没被春联遮住的笑脸和爱心,是我初中的时候犯中二病,用涂改液涂上去的。
爸妈没说我,还夸我画得好看。
“哎呀,蓉儿回来了呀!老何!快出来,姑娘回来啦!”
“啊!蓉儿!你回来啦!”
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是个多么自私的女儿。
眼泪划过脸颊的感觉让我觉得陌生又羞愧。
我躺在曾经的床上,看着房间里没变的布置,抬手抹过一尘不染的床头柜,久违的得到了安宁。
彭陈是在八点给我打电话的,问我在哪儿,我说在家。
他又说家里的阿姨说我没在家。
看来他也没在家。
我说我在我爸妈家,也是在我家。
他没说话了。
护手霜没能让他察觉到异常,现在总该察觉到了吧。
和他在一起之后,我为数不多的回娘家都是和他一起,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一个人一声不吭地回来过。
当晚我要妈妈陪着我睡。
我没有和她说任何关于彭陈的话,她却一直在提起彭陈。
每次她提起,我都岔开话题。
她懂她的女儿,也就不再问了。
我和许冰再次联系是一个星期后。
这一个星期里,彭陈的愉悦心情、讲究衣着和稀少言谈仍然持续着,但没有加强的趋势。
许冰告诉我,段烟凌现在比不过我。
她说段烟凌五年前嫁给了一个沿海地区做生意的富商,过了两年阔太日子。
后来富商生意失败破了产,段烟凌便和他离了婚。
她那靠着富商吃喝的一大家子便赖上了她,她没办法,到KTV里当了坐台小姐。
如今年老色衰,点她的人也少了。
她和彭陈的再次相遇就在那个KTV里。
不想陪着喝荤酒的小企业老板在露天花园里抽烟,无人问津的包房公主来露天花园里散步透气。
这样的再遇让我想到了我高中的时候看的言情小说。
他们是破镜重圆的男女主角,而我是没脑子的恶毒女配。
我让许冰帮我去微信勾引彭陈,她虽然很不理解但也答应了,这次她没收我钱。
“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许冰说。
她以合作公司实习生的身份加了彭陈的微信,聊骚前还做了很多准备。
比如把头像换成可爱的自拍、空间里放些空虚寂寞冷的文字等等。
我无法理解,许冰就笑我不懂男人。
许冰的进展很快,她在这方面炉火纯青。
她有四个微信,同时和十多个男人聊天,对她来说,测男人的忠心这笔钱来得很快。
彭陈很快就陷入了许冰的陷阱,从一开始的爱理不理,到了每天都要和许冰说晚安的地步。
我每晚躺在他身边,假装看书,却用余光扫过他手机的微信聊天页面。
看到对方头像是许冰那张可爱自拍时,心里的感觉很微妙,又觉得庆幸又觉得害怕。
但许冰输了,准确的来说是我输了。
彭陈不愿意和她出来“开房”。
许冰气急败坏地追问:“为什么不想上床却还那么爱和她聊天?”
彭陈回她:“生活太枯燥,你是一抹亮色。”
很快许冰也输了,彭陈不再和她聊天,因为段烟凌回来了。
段烟凌回了老家的那段日子,我才敢让许冰去替我测试彭陈。
我装作看不透他的心,其实我早已看透了他的心。
许冰是他枯燥生活中的一抹亮色。
段烟凌是他枯燥生活中的白月光。
而我是他枯燥生活的本身。
我不愿意当枯燥的生活。
我也决不当无脑的恶毒女二。
我要让彭陈知道,段烟凌从来就不是什么高岭之花。
韩苏苏是我的闺蜜,我最好的朋友。
她不太瞧得上许冰,但为了我她选择暂时和许冰、我保持同一战线。
我们在许冰工作的夜总会附近的小饭馆里商量计策。
综合下来是,警告与温存都要。
这个周末我要彭陈带我出去吃饭。
本来说好了去粤式轩,我却临时把车开到了他公司附近的简餐厅楼下。
看着他难掩慌张的样子,我心里涌上一股报复般的快感。
段烟凌现在在这里工作。
我敢肯定这个工作一定是彭陈给她找的。
段烟凌端菜的时候被我叫住。
我佯装惊喜地说好久不见。
段烟凌难堪地笑了笑。
我抚弄着前一天在发廊里弄了六个小时的海藻卷,不时露出耳朵上的钻石耳钉与段烟凌寒暄。
“好了,放人家去工作吧。”最后是彭陈给段烟凌解的围。
段烟凌逃一般地跑走了,再也没有经过我们这桌。
我闻着自己头发里好闻的香水味。
突然觉得我比段烟凌更像鸡。
彭陈很聪明,从来都是。
经过那场对我而言耻辱非常的简餐厅一役,他一定已经推测到了一切。
但他并没有揭穿我,也并没有因此收敛。
只是有意无意地会告诉我:“蓉蓉,你一直像个小孩子。”
我的情绪从初始的愤怒主导,到委屈占领高地,只用了一周的时间。
韩苏苏和许冰建议我直接和彭陈摊牌。
她们断定以我的双商是玩不过彭陈的,她们这样说的时候我并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她们很懂我。
我和彭陈摊牌了。
只是这个摊牌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我想象中的摊牌是:彭陈会追悔莫及、而我高高在上不肯原谅。
事实却是:我还未把准备好的台词说出来,就已经忍不住泪流满面,抽噎着想说话,却难以吐字,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彭陈抬手在我已经一周没打理过的头发上揉了揉,说他和段烟凌只是老朋友重见,并没有发生什么。
其实我相信。
但我也相信他不会就这么放手。
段烟凌是他天边的白月光。
她在他眼里永远都会是美好的。
无论我打扮得多么明媚动人,都比不上段烟凌抿着嘴角,羞赧地笑。
彭陈对我还是很好。
打到我卡上的零花钱越来越多,但能见到他的时候却越来越少。
天气快要回温的时候。
许冰给我发来了彭陈和段烟凌去开房的视频。
那家没星级的小宾馆在段烟凌租住的单间附近。
小宾馆的前台是许冰的一个小姐妹,她说是女的付的钱。
我真是佩服段烟凌。
不是讽刺的佩服,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佩服。
我和彭陈还是离婚了。
对外宣称和平离婚。
韩苏苏是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我和他共同的朋友,当然,韩苏苏和我更亲。
她气得抄起啤酒瓶要去大闹离婚宴,是许冰拦住了她。
离婚宴上我们很和谐,和亲友们自然地聊起我们之间的一些小矛盾,但绝口不提任何关于段烟凌的事。
没错,我们甚至还请亲朋好友来办起了离婚宴,就连离婚,我们都很模范。
离婚之后的第二年。
实验二中办了校友会,我被韩苏苏和许冰拉着去参加了。
在我那荒诞的离婚宴后,我邀着这两位知道真相的好友在惑夜喝到了天亮。
那之后我们的关系就更紧密了,她们俩也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我本来不想来。
离婚之后,我的生活无非带带孩子写写稿,还会经常带爸妈和小宝一块出去玩。
听起来很无聊,实际上却很有意思,让我看到了很多从前看不到的色彩。
校友会开始之前,我收到了彭陈的短信。
他问我好不好,小宝好不好。
我回他:不用担心,都好。
他再回我一个笑脸,我没再回他。
这是离婚之后我和彭陈的第三次短信联系,我删了他的微信。
他想见小宝都是到小宝幼儿园去见上一面,再在我去接小宝之前离开。
我们住在同一个城市,却几乎不见面。
我有点心神不宁。
校友会上的人我并非都认识,但好在我们班的人来得多。
我就像只虾米似的缩在我们班的人集中的那片卡座里。
一直到憋尿憋得肚子疼了,才起身去厕所。
和学长的相遇也是预料之外的。
他从前是走运动健康路线的男神,爱穿宽大的球衣。
但现在他穿着浅蓝色的衬衫和卡其色的裤子,很文质彬彬,却也依然让我觉得酸甜。
让我想起暑假时去他打工的奶茶店里,买的那杯金桔柠檬、冒雨打篮球时他滴着雨水的发梢……
是那段无疾而终的暗恋。
“啊,我记得你,你是六班的学妹何蓉,他们总叫你黄蓉。”学长笑着对我说。
我点点头:“没想到学长还记得我。”
学长和我简单地寒暄之后,又融入了舞池。
我一个人走到小阳台。
彭陈又发了消息来——我妈寄了山货来,哪天我来拿给你?
我想,夜空中遥远的白月光和衣服上粘上的白饭粒是可以转换的。
刻在心头的那颗朱砂痣也会变成墙上的那抹蚊子血。
嘭——嘭——
远处放起了烟火。
站在那烟火底下的人,一定会欣赏到它最美的时刻,再去匆忙地躲避它的火药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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