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我从工厂拖着跟散了架似的身子回到家,看到季海还趴在电脑前玩命似地打游戏。
女儿在写作业还没吃饭,儿子睡着了我用脸贴到他额头,还有点发烧,我连问了几遍,季海,今天没带小宝去看医生吗?没回应,我走过去扯下他耳朵上的耳机,他怒瞪着我,干什么?
我问你有没有带小宝去看医生?你是不是没耳朵听不到?你看看几点了?女儿还没吃饭,你怎么当爸的?季海眼睛还是盯着屏幕,说了句,我给小宝喂了药,不是不烧了吗,女儿说不饿。我胸口膨胀到要炸裂,所有的辛酸和委屈,隐忍及不满全在那一刻爆发了。
我嫁给季海的时候,他是我们镇小学的老师,那时候还没开放二胎,我们在违反政策的情况下生了第二个孩子,代价就是他主动离开体制。
失业一年多了,他仍旧不愿意去帮人打工,不愿意接受自己是个无业游民的现实,总想着创业做老板。我恨他死要面子活受罪,恨他固执的大男子主义,更恨他整天窝在电脑上打麻将赌.博。
我气到口不择言,第一次用极具羞辱性的言辞来骂他,似乎要把他骂到跪在我面前求饶才解恨。我在制衣厂里像个泼妇一样跟人抢货,累的跟条狗似的讨好车间主任,希望他能分点单价高的货给我做,回来还要顾了小的顾大的,洗衣做饭,他丝毫看不到我的艰辛。
其实在婚后不久我就发现了他的很多观念跟我不同,喜欢买东西不看价格,喜欢动不动就请客吃饭,以前他不仅在学校上课,还兼职了水泥厂的销售,收益还不错,也就不觉得他那些行为习惯有多大问题,他失业后我用足了劲,想要把他身上的坏毛病掰过来,于是,争吵、冷战、愤怒、和好,就这么来回折腾。
第二天,他说有个朋友邀他一起做装修生意,我问他哪来的钱投资,他扔下一句,我自己会想办法就走了。两个月后,他回来让我跟他一起去银行签字,原来他的想办法就是向银行贷款,起先我不同意,他就发动我父母来说服我,把装修生意描绘的稳赚不赔,说什么只有做生意才能出头,一个男人总要闯一闯。
开业那天我才知道一共有4个股东,我老公是占比最少的,负责工地上的监工和验收工作。后面他每个月都会拿钱回来,并让我辞去厂里的工作,安心在家里带好孩子。
我以为糟心的日子总算熬过去了,想不到春节时分完红利后,大股东就把他的股份折成现金一并给了他。也就是说,他被公司踢出来了。再次失业他倒没那么沮丧,毕竟身上还揣有十多万现金,他叫上两个铁哥们在县城成立了一家装修公司。
之前的一点经验加上各自的人脉,很快就为我们打开了局面,接了一单三百多平的卖场装修活,那个老板在我们县城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开了十来家美发店,签下合同那天晚上,老公兴冲冲的拿给我看,他说三个月应该可以完工,除去一切成本,我们每家可以净赚不少呢。
我听后也挺高兴的,毕竟钱可以为我们解决太多实际问题,我再也不用为了买个东西,跑到腿疼眼花的。
每天季海都是早早出门,很晚回来,两三个月没在家吃一顿饭。商场的装修已经完成了一大半,期间催了好几次老板打款,嘴上应着马上,但始终不见到帐,工人和材料款由不得我们拖欠,只能自己先垫付。
季海本身就不是个在钱上计较的人,他宁愿克扣我和孩子们的口粮,也要在外面打肿脸来充胖子,为此,我问过几次先垫付出来的钱,两个合伙人知不知道,是否同意?他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我,问多了他就嘟囔一句,你不要管那么多。
我也没好气地吼了一句:不喜欢我唠叨你就得保证我和孩子们的生活质量。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商场老板被抓了,那十来家美发店一夜之间全被法院封了。
原来他的实力都是一间间店铺抵押给银行贷款,自己拿着那些钱又投资了别的行业,亏了后银行的款不能如期还,银行把他告了,才知道他不仅欠银行的钱还欠了很多高利贷,像我们这样被坑的小公司有好几家。
这个消息把季海刚成立不久的装修公司炸的七零八落,三个合伙人本身就没什么资金作后盾,他们原本想跟着季海额外赚点钱,想不到半年多时间就亏的血本无归,季海亏的更惨,除了之前分红的十多万,还有银行欠款,我们家的生活相比之前更加窘迫。
每次遭遇不顺,季海就会逃避,他再次躲到游戏和麻将里赌,对于他的行为我已心寒至极。银行催款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工地上的工人也上门要工资,堵在了家门口,他不敢回家。我赔着笑脸跟大家道歉,一再保证会尽快结清工资,每天被逼到几近崩溃,脾气越发暴戾,骂他的话一次比一次难听。
我从来不敢去正视季海的无能,因为我也同样不优秀,尽管不愿意承认,但这就是事实。
我把家里一楼的店铺收回来做服装生意,不再把希望放在季海的身上,也不求赚什么大钱,只想带着孩子们平稳度日。可老天爷似乎觉得仅仅让我们贫穷还不够,它把更加锋利的爪子噼向了我弱小的女儿。
春节刚过,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我们家却被打入了冰窖。我未满十岁的女儿被确诊为白血病,看到检查结果的刹那,我感觉天旋地转,心窝像被刀戳出了个大洞,拨出来的时候血肉模煳。
我抱着女儿禁不住浑身颤抖,她仰起小脸问道:妈妈,我的病很严重吗?我别过脸拭去眼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宝贝,不会很严重,医生说了只要你听话好好治疗,就会很快好起来,你有信心吗?
宝贝点点头安慰我,妈妈,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听话的。
2016年初,我们带着女儿住进了市区附属医院,后又辗转到了广州的医院,每天昂贵的治疗费用让我们不堪重负,万般无奈下只有发起众筹,女儿的班主任也在校内号召学生捐款,亲朋好友能想的办法都在竭尽全力帮忙。
当那一笔笔善款打到老公季海的帐户上,换成一袋袋血液输入女儿的身体时,我们满怀希望能发生奇迹。
因为化疗所产生的副作用,女儿满嘴都起了水泡,每天只能吃点流食,检查时又发现胸前有个胸腺瘤,无法躺着睡觉,连着几个月她都是困了就伏在桌子上眯一会儿,我每隔一个小时就要给女儿量体温,不能让自己闲下来,一闲就会害怕,会担心。
我自欺欺人地想着很快就可以带女儿回家,然而女儿的脸一天天肿起来了,我的心头肉被肿瘤折磨到不成样子,但我们还是不死心,又去了北京,天津等权威血液医院,几乎所有的专家看到后都摇摇头对我说,还是别让孩子受罪了。
虽然心底早有预感,但听到医生的宣判时我仍旧无法接受,可再怎么不接受,女儿还是没有撑到2016年的秋天。
我和季海抱头痛哭到撕心裂肺也唤不回贴心的小棉袄。夜深人静时,我翻出女儿用过的书包,穿过的小裙子,扎过头发的小皮筋……
在我的生命里,女儿是会陪伴很久很久的,未来有关她的一切:中考、高考、恋爱、结婚,生子,我都在心里憧憬过无数次,我可以跟她说很多很多的知心话,小小的女儿都懂,以前她知道她爸喜欢打麻将,还会像个小大人一样帮着我数落她爸,吵架她也永远护着我,搂着我说,妈妈,我会保护你。
然而现在,命运之手那把锋利的爪牙,硬生生把我最贴心疼爱的女儿,从我的生命中撕了下来,痛到万箭穿心,我所有的快乐都被愧疚和伤痛给封禁了。
女儿治病的大病补助款和报销到帐了,合计起来有十五万左右,看到那笔钱我的脑子里心里都是空的,泪流满面却发不出一声。女儿走后的每一天都跟乌云笼罩般黑压压的,我经常看着熟睡的儿子想象成女儿的模样,那种烧心挠肺的思念侵蚀我的每一个细胞。
潜意识里我是恨季海的,如果他不去折腾,我们家的日子就至于那么潦倒,女儿就有可能好起来,这么想着的时候,我跟季海成了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我不关心他吃了还是睡了,也不在乎他是不是去找事做,直到那天,我发现女儿生命换来的那笔款少了一大半,就跟我的心一样被剜去了大半。
我发疯般揪起熟睡的季海,狂躁到丧失理性地大骂道:女儿的命还唤不醒你吗?怎么死的不是你。他怒瞪着眼睛不发一言,那个样子更把我心头的绝望升到了脸上,一股愤怒顶破我的五脏六腑,从食道往外窜:你赌了女儿的命,为什么不死在外面,你这个王八蛋,赌鬼……
被生活碾压的悲愤及无法愈合的疼痛从四面八方涌来,我感到无比绝望,蹲在地上抱紧自己嚎叫,流不出一滴眼泪,无论心里有多痛,眼睛如两口枯井,干涸得没有一点水分,泪流干了。季海没有安慰我,气愤地摔门而出。
有一个月的时间,他没有回来,也没有电话,我不知道是原本就不了解他,还是因为自己命不好连累了他,嫁他的时候是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啊。十年,我们把彼此都变成了粗劣不堪,冷漠暴躁的产物,是我们都错了还是命运太无情。
回首一路走来的艰辛,我在不断反思的同时,也希望季海能认清并接受平庸的自己,量力而行,不再想着扬名立万,光宗耀祖,而是脚踏实地,像个成年人一样为自己和家人挣一份平稳生活。
大约有一年的时间,我们几乎没什么话说,我守着小店养活自己和儿子。后面他每个月都会寄点钱回来,每一笔我都存回到女儿大病补助的那个帐号里,似乎每增加一点,就能感觉到离女儿近一点,我紧紧抓着这点微弱的支撑。
2018年冬天,帐户上回到了女儿走时的那笔数字。季海回家的次数更频繁了,会跟我说一些他装修公司的事情,慢慢地我会给出一些回应,我能感觉到他在小心谨慎地寻找一种新的沟通模式,生怕哪句话不当触碰到痛处。
他拿了女儿帐上的几万块钱去入股了一个小工地,他又是工人又是合伙人,吃住都在工棚,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几次累到虚脱都觉得自己没脸喊苦喊累,更没资格停下来。他的勤奋和肯干不计较得到了大股东欣赏,慢慢的也会把一些小客户直接交给他做。
客户慢慢多了后,季海在大股东的建议下,租下个写字楼做办公室,目前手上有几个稳定的大单,他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没收到款就垫付钱出来开工,现在他都是在保证工程进度的同时,更要保证资金运作和发放工人工资,相对来说,对自己的保障性也大了很多。
我问他为什么不向我说明,他说女儿离开对我们的打击太大,再也承受不起一点动荡了,没有稳定的情况下,他不想让我跟着一起煎熬,他小心翼翼地揽过我的肩膀,把下巴抵在我的头上,我能感受到他的身子在抖动,有几滴滚烫的泪顺着我的头皮滑到颈窝。
自女儿走后,身边的全部亲人都不敢在我面前提起有关女儿的一切,其实,我多想有个人能跟我说说,说说女儿喜欢吃的,看的,穿的,说说他们也很想她,可是我不开口没有人敢提。
吃晚饭的时候,我把女儿喜欢吃的干锅大肠端到桌上,张了几次嘴,终于艰难地说了句:每次我做这道菜,女儿都能吃下一大碗饭。
季海勐地抬头,顿时,泪水夺眶而出,压抑的悲痛,委屈,像洪水般把他包裹。儿子也小声说,我想姐姐了。我们三个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嚎啕大哭。半晌后,我擦干眼泪说,女儿永远都在,我们想她就大声说出来。
生活还要继续往前走,我不能再把阴郁的情绪种植到每个亲人心里。以前我就说过季海更偏心女儿,他承受的痛又怎么会比我少,因为他从来没在我面前悲伤过,我就误解他不会痛,一看到钱少了,不问青红皂白就认定他,拿女儿的补助款去赌了。
2019年夏天,季海刚还清了所有的欠款,公公就被查出肺癌,所幸的还是早期,急需动手术治疗,季海安排好工作每天守在病床前,公公几次催促他回去上班,他哽咽着说,爸,放心吧,公司已经走上正轨了,我不会再让您丢脸了。
公公老泪纵横,伸出被针头扎得淤青的手背拍拍季海的手,澹澹地说,在爸心里,从来没觉得你丢人,你们好我就放心了。
历经女儿离开,父亲生病双重打击的季海,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莽撞,自大的男人了,他妥善安排好父亲术后的一切治疗方桉,在费用上也没有跟哥姐们计较,钱让我们有了更多的选择自由,也让我们变得更宽厚仁慈。
季海公司更忙了,我带着儿子去到了他的身边,照顾他们父子俩的同时也负责公司的财务工作,我们终于回归了一家人的生活,想到女儿还是有被切割的钝痛,但这种痛不再是机械式的痛,而是清醒活下去,接受事实的一种痛,我在学着跟命运和解。
10月份一向准时的例假没有来,我的心伴随着忐忑和激动疼了一下,迅速买来验孕棒,只见两条鲜红的杠愕然出现。我激动地问季海,是不是女儿知道我们想她?她回来了,她回来了。季海抱着我不断点头,一定是这样的……
跨年夜,我摸着渐渐隆起的肚子说,宝贝,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带着你一起迎接新年喽。生活总是让我们历尽艰辛血泪后,又在转角处给我们看到美好未来的光,我相信是天上的女儿派来了守护我们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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