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宗宁的视线里,眼前这个男人跟光着身子没什么区别。
国字脸、圆眼阔鼻,嘴唇略厚,这让他看起来多了些亲和力。他穿着灰色浅白格子衬衣,胳膊弯那里有点褶皱,那是因为肱二头肌上覆盖了较多的脂肪。他胸口有点鼓,不用怀疑,那里面也很厚实。坐下时他虽然特意保持着挺拔的后背,但宗宁从他脖子倾斜的角度,猜想他有个富贵包,那是颈椎不太好的表现。
画了快二十年人体画,她可以从姿态以及衣服的褶皱一眼看出对方的皮肉甚至骨骼。所以宗宁今天的相亲对象,就是个长相温和、胖胖的程序员。
她只是,看不透人心。在他看起来朴实的神情下,是不是像她第一任男朋友那样分手时还欠她一千块不愿意还。在他看起来厚实的胸脯下,是不是跳动着像她第二任男朋友那样凉薄可怖的心脏。
宗宁自从三十岁被第三任男朋友抛弃另娶白富美后,对男人或者感情已经没了指望。她是被迫来相亲的,只想吃完就走。她更是怠慢的,怠慢得连对方的名字都没有记。
“我叫张嵩,嵩山的嵩。”不知道是不是会读心术,饭吃到一半,相亲对象忽然又介绍了自己一遍。宗宁礼貌地点头,准备过一会儿假装去卫生间,把单子结了。
“听介绍人说你自己开了个美术培训班。”张嵩说:“学生多吗?”
“不到一百。”宗宁寡澹地回答。其实她可以多讲一些,比如学生都是来学什么的,比如她教学生什么。这是个很好的话题,却被她几个字浇灭。
张嵩憨厚地笑了,他低头去切牛排,宗宁注意到他持刀的手胖乎乎的,动作却挺干净。她心想这样挺好的,俩人就这么闷声吃完,然后出门左右转各不搭理,回头跟介绍人说不合适就好了。
没想到张嵩比她直接,他问:“你是不是被逼来的?”
宗宁怔住了,她抬头看他,想看他是不是生气或者尴尬。张嵩却仍是那种很理解的微笑:“没关系,你如果对我没有兴趣,不想跟我一起吃饭,我可以去别的桌子。回头介绍人问,不说就是了。”
被别人死缠烂打太多次,宗宁第一次觉得意外。
竟然有男人,在第一次吃饭的时候告诉她如果没兴趣可以直接坐开。
他的坦诚让宗宁觉得无法敷衍下去,于是她也坦诚道:“不是对你没兴趣,是对爱情没兴趣。”
张嵩微胖的脸上浮现一点讶然,他起身帮她倒水,然后说:“这么巧,我也对爱情没兴趣。”
这让他们突然有了共同话题。
张嵩说自己谈过几次恋爱,收场都不太好。宗宁说她也是,她说文学作品和电影里的那些爱情都是假的,在现实中根本碰不到。
张嵩把刀叉放下,忽然问她:“那既然这样,你还会结婚吗?”
宗宁坐在窗前,西餐店的灯为她的身子罩上一层朦胧的光,她的表情和这光一样让人看不太清。但她的话却是掷地有声的:“我不会将就。”
好一个不会将就。
所以她同自己一样讨厌相亲,讨厌介绍人把他的工作、学历和家世放在一起估价,然后找个差不多的扯到一起。
你们见面吧。
你们恋爱吧。
你们结婚生孩子吧。
就像商品一样。
不然还能怎样,要不要照照镜子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给你介绍的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是想打光棍吗?
张嵩给她一个真诚的笑:“那就当我是一个普通朋友吧。”
普通朋友张嵩要送宗宁回画室,车开到一个桥洞下,他忽然停在路边说:“等一下。”
然后拿着饭菜打包袋下车,不久又回来。
“给谁了啊。”
“一个流浪汉,”张嵩说:“最近垃圾集中投放管理,流浪汉也找不到吃的了。”
宗宁点头,心想这是个善良的男人。
“我不是善良,”张嵩的表情很严肃:“流浪汉绝对是社会不安全因素之一,我给他一口吃的,是怕他饿急了做出抢劫之类的事。”
宗宁又怀疑他有读心术,听完他说的,认为他是真的善良。
普通朋友张嵩送宗宁到画室门口,这是个家属楼改建的画室,走廊里挺黑。
“声控灯坏了。”宗宁解释:“因为学生多,大家总在楼道里拍手或者跺脚唤亮声控,时间长了住户们生气,就给砸了。”
张嵩“哦”了一声。
第二天晚上宗宁正在带高中生突击考试的素描课,听学生说外面在修灯。宗宁出去看,她的普通朋友张嵩正站在一个人字梯上,打着手电筒换灯。
“危险,你快下来。”
“别怕,”张嵩说:“我有二级电工证。”
他换的是体感灯,学生们只要距离灯三米以内,那灯就会亮起来,再也不用鼓掌或者跺脚影响住户。
张嵩走后宗宁走回屋子,画纸上正画着个素描男子半身像,很简单的五官,宽宽的肩膀。宗宁看着,怎么都觉得有点像张嵩。
普通朋友宗宁陪张嵩参加他们公司组织的远郊五公里徒步走比赛。是冬天了,虽然南方的树叶仍然郁郁苍苍,却时不时有冷风吹过。张嵩说只要走到终点,就送一双限量版跑鞋。
比赛的地点是一个森林公园,张嵩夸这里的草木长得好,宗宁给他介绍都是什么植物。
他才知道原来香樟已经可以往北种到山东那么远了,才知道原来有一种叫卷柏的植物会在干旱的时候把自己的根从土里拔出来搬家,有一种植物会吃人,有一种笑树会发出“哈哈”的声音。
张嵩问那种“哈哈”是什么样的,宗宁张嘴笑,说也许就是这样的,反正她没有听过。
张嵩边快走边笑出想象中的声音,不知道是动作太剧烈还是怎么的,一口气上不来卡在胸口,他勐然打嗝,脚步一个错乱就扭了。
同事们带着家属一个个超过了他俩,两人坐在公园凉亭垂头丧气。宗宁说你真的想要那双跑鞋?
“真的,”张嵩说:“NBA限量款,有球星签名。”
宗宁于是说你等着。
她把鞋带系紧袖子挽起勐地冲出去。
她平时锻炼不多,走这么久还真是很累。但一想到可以让张嵩得偿所愿,她就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头。到终点时有人欢呼,她忽然好想看到他开心的笑脸。不帅,但让人觉得暖洋洋。
一个小时后等张嵩一瘸一拐走到结束地点,宗宁已经挤着从人群里钻出来。
“快看啊。”她笑着举起手里的鞋盒。
“我拿到啦。”她的笑犹如漫天星辰同时划过夜空。
张嵩呆了一下,然后很庆幸自己之前的决定:“你打开看看。”他说:“我报的你的鞋码。”
宗宁打开鞋盒,抽出那个白蓝相间的跑鞋,翻转过来看看鞋底。她的笑多了些甜蜜和羞赧。
男朋友张嵩准备了礼品,两箱五粮液和五条软中华,决定去拜访宗宁的父母。宗宁在电话里却突然哭出来:“你别来了,我病了。”
“什么病?你在哪儿。”
宗宁的肾出了问题,拍片后囊肿内有血流信号,高度怀疑是肾癌。
“那我去医院吧。”他说。
宗宁想起他胖嘟嘟的身子,他憨厚地笑着的样子,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阵疼痛。
“不用了,趁我们还没有订婚结婚,干脆分手吧。”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张嵩来了,什么礼品也没带。他只是开着自己的车,进门就让宗宁收拾东西。
“走吧,去北京。”
北京有最好的医院,有不担心会误诊的医院。
宗宁在车上一直掉泪:“听说就算手术成功,也需要终身化疗。”
“嗯。”张嵩闷闷的。
“化疗病人活不过15年。”她又说。
“有点短。”张嵩说。
“我恐怕不能再赚钱了。”宗宁的肩膀一抖一抖的。
“我能赚钱。”张嵩说。
他好冷静啊。宗宁在心里想,慢慢地她也不再慌张。
囊肿很大,为了最精确地确诊,他们听医生的话没有采取保守的穿刺方法,而是直接上手术台开刀,切除后送病理检查。
宗宁在昏迷中醒来的时候,看到她妈妈趴在床头睡着了。男朋友张嵩正站在窗边哭。他瘦了一圈,却仍然像一只小熊。
她说:“怎么了你?我是不是要死了。”
张嵩转过身来,她这才发现他虽然哭着,眼里却是开心的。
“是良性,”他说:“对不起,让你受罪了。”
宗宁伸开胳膊,示意他过来抱一抱。
她心里想:如果这都不是爱情,那什么才是呢。
丈夫张嵩第一次在宗宁眼前正正经经脱掉衣服的时候,她认真看了许久,看得他差点软掉。
“我又不是人体模特。”他说。
宗宁笑着点他胸前的肥肉:“可是你是我的模特啊,来,摆个姿势让我画画。”
张嵩一直以为她是娇贵的、易碎的、文艺的,却没想到她是一个女流氓。他把她扛起来,脚在前面头在后面。她的头发垂下犹如纷飞的柳叶,她的娇嗔声响起撞进他心里。
他们笨拙又开心地,到达了造物的顶点。
宗宁很庆幸在那次相亲里她愿意跟他先作为朋友相处。没有人能一见钟情,先从朋友相处,是对相亲这件事最大的尊重了。
婚后他们很快有了孩子,两个人不像婚前那么粘腻,但更多的是相互扶持。张嵩会特意请假在家管孩子,让宗宁带着画板旅行写生。宗宁也会特意做他爱吃的红烧肉,却不允许张嵩体重秤上的数字飙升。他们过成了平澹却幸福的模样。
宗宁的朋友不理解:为什么一个清高的冒着仙气的姑娘会嫁给一个土里土气胖嘟嘟的程序员。张嵩的朋友不理解:为什么一个男人会把工作放在第二位,宁肯失去晋升机会也要请假伺候宗宁坐月子。
可只有他们自己理解,因为自始至终,他们都是两个相信爱情的人啊。最早说对爱情没兴趣,不过是无法接受没有爱情的配对撮合罢了。
这样挺好,余生很长,白首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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