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老二和老三张小憨子是前景村兄弟仨,他们娘死得早,他们爹叫张大耙子,一把屎一把尿把兄弟仨拉扯大。
三兄弟小时候爬树,逮鸟,摸鱼,偷地瓜,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兄弟情谊嘎嘎的,连上个学都一样,齐刷刷不行。
等张小憨子过了17岁,老二20,老大22,他们告别中年的张大耙子,一起坐上村儿里的蹦蹦车到外地寻活计。张小憨子的初中同学在广州,他决定去广州投奔同学;老大一直在县城里一个大厨手下当帮工,将来想回村口开饭店,老二跟着老大溷,也留在县城。
三兄弟站在路口告别。
路对面是县政府大楼,大楼里每个窗口都摆着一个空调外机,小小的,方方的,一格子一格子的。
老大指着空调外机,拍着张小憨子的背说:“憨子,小时候上学,你说,哥,城里人真奇怪,怎么家家都养鸽子,窗户上挂的全是鸽子笼呢。那时候,咱还不知道这鸽子笼就是空调外机。”
张小憨子眼睛圆圆的亮亮的,透着初生牛犊的光,说:“大哥你也纳闷,你说,就是,怎么挂这么多鸽子笼。”
老大说:“憨子,你等着,等哥发财了,咱也盖三层大楼房,每间房子都挂上鸽子笼。大冬天只穿个薄毛衣薄秋裤,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
张小憨站那里憧憬了一会儿。
他们这是豫北地区,冬天最冷的天儿,白雪皑皑,呵气成冰,说句话都能冻住。要是大哥真的盖上大楼房,装上鸽子笼,房子里每天像春天一样暖和,那可,那可真是,真是太好了。
三兄弟分道扬镳,此后只能一年一见,或两年一见。马路口的分别,如同冬夜的阳光,此后一直长在小憨子的脑海。
日光就那么匆匆过去。
张小憨这年30岁,老二33,老大35,他们的爹张大耙子成了张富耙子。
张小憨还在广州打工,娶了一起打工的妹子做老婆。老大在城边上开了饭馆,生意不好不坏,已经买房买车;老二跟着老大溷,帮饭馆采购算账,稍微紧巴点。
有一天张大耙子给张小憨打电话:“憨子,咱老家拆迁,咱家发了,你快回来吧。”
张小憨问他爹咋回事。
他爹说:“啥咋回事,就是咱村离城近,要拆迁建一个小区,分了三套房子,我都领钥匙了。你兄弟仨,一人一套,你要是有时间,回来过个户。”
张小憨兴奋得直搓手:“爹,房子给俺们仨,你咋办?”
张大耙子说:“老子还有50万赔偿留着呢,住哪儿都行。”
张小憨说:“爹,你以后不叫张大耙子了,你改名叫张富耙子吧。”
他爹说:“那是。咱以后腰包鼓了,腰板硬了。”
张小憨又问老大老二。
张大耙子说:“都可高兴。老大那饭馆本来不挣钱,他一直踅摸着做别的生意,就是没本钱。这不打算把房子做厂房,用来做蚕丝被;老二更不用说,媳妇是个药罐子,挣一点花一点,一直没个房,现在好坏有个落脚的。”
爷儿俩聊一会儿,张小憨说媳妇怀孕了,等媳妇生了就回。
挂了他爹的电话,张小憨又给老大老二打电话,老大老二已经将房子过完户了,在张罗装修。兄弟三个在电话里回忆了往昔不易,唏嘘不已。
张小憨给大哥说:“等我媳妇生了,我就回去给我房子过户。”
不想一拖,就是两年。
第一年,媳妇生了没法回去,他得工作挣钱伺候媳妇给娃洗尿布。第二年,张富耙子揣着没花完的50万得了癌,他回去两次,没法提这事。
他想这是他唯一的爹,他得请几个月假伺候,老大阻止了,老大说:“有我和老二跟这儿呢。”老二说:“就是,钱也不用担心,爹自己有;你嫂子闲着,正好伺候咱爹。”张小憨想起过户的事,但看看躺在床上被化疗折腾得有气无力的张大耙子,觉得这时候提,太不仁义,话就那么在舌头上打了个转,心里怀着对老大老二的感激涕零,绕回去了。
两个月后,张大耙子走了。
过夜的亲戚住在张小憨房子里,房里置办了简单的家具和厨具。张小憨打了一晚上地铺,拥有房子的喜悦几乎要盖住他爹去世的悲伤。
第三年,他娃三岁,上幼儿园。他和他老婆在广州多年,已经熟悉这个城市的每一条街道。两个从少年起就背叛故乡的人,决定在广州郊区买一套房子。张小憨决定卖掉老家的房子。
张小憨挑时间回了趟老家。
前景村早就成了前景小区,小区外面马路畅通,中介林立。
进去一问,中介说:“这房子好卖,现在至少35万。”
张小憨乐了,加上积蓄,首付够了,孩子好学校坏学校能上个学校了,他张小憨在广州不用被房东赶来赶去了,他有家了。
中介问:“有房产证吧?”
他说:“对啊,还要房产证,我这就去办。”
中介说:“我们可以代办。”
张小憨摇摇头:“那不还得我跟着吗?咱老爷们一个,手到擒来。”
要办房产证,他手上什么资料都没有。去问老大,老大说:“容易,拿个身份证去签个字就行。”
到房管所,房管所的人一查,张大耙子名下确实有三套房子,两套已经被老大老二领走,还有第三套。但是张大耙子死了,临走没有遗嘱说这房子留给张小憨。张小憨要取得这套房子,必须得到老大老二的允许,也就是说,得老大老二一起签字,放弃这套房子的继承权,张小憨才能拿到他的房子。
张小憨没有被打倒,他笑呵呵地说:“小事,小事,我去找老大老二,下午就来。”
张小憨再也没有来。
张小憨先去找老大。
老大不在家,嫂子正在饭馆忙活。
张小憨急着把事情办完,过两天好返回广州,问嫂子:“我哥呢?”
嫂子说:“进城了,天黑才能回来。”
张小憨心想不急,反正今天也办不了了,就把情况给嫂子说了。
嫂子顿了顿:“要老大同意才给房子?那要是……不同意呢?”
张小憨心里咯噔一下,开玩笑说:“那就得平分……这么着,嫂子,我晚上再来。”
晚上张小憨看着他哥的车进了小区,直奔过去。
老大说:“你看你急啥,跟小时候一样。”
等老大停好车,两人一起朝楼上走。
张小憨子说:“哥,明儿你得跟我签个字。”
他哥说:“哪有那么容易,估计还得先写个书面的东西,再去做个公证。你看我这一摊子事。不知道能不能抽开身。”
两人边说边进了老大家。
张小憨打开灯,继续努力:“哥,你看你明天……”
大嫂从里间出来,黑着脸说:“明天又要去哪儿?这家是我一个人的?天天跑到天黑,门都不落。”
大哥说:“老三明天这不有急事?”
嫂子说:“老三,不能有事就想起你大哥,没事就跑到天边。”
老三眼看着大哥和大嫂唱二人转,知道这字是不容易签到了。
他问:“嫂子,我做了啥错事,你想打想骂,直说。”
嫂子说:“行,你要说,咱就说道说道。当初咱爹死,你家可没一个人伺候过吧?从生病到死,你可就只出现两次。你不能好差事全得了,坏差事脏差事你就撂挑子。房子是爹的,爹可没说给你一个人。”
张小憨问:“那依嫂子说?”
嫂子说:“我没什么话,你们想怎么样,是你们三兄弟的事。”
老大吼大嫂:“瞎婆娘,就知道乱叫唤。老三啥时候说要独吞咱爹的房子?”
张小憨心底里瓦凉瓦凉,他想起很久之前,在一个十字路口,老大说:“老三,等哥有钱了,盖个大楼房,每个房间都装上鸽子笼。”那句话,他记了这么久,那是他大哥说的,可是这会儿,这个人说,老三你要独吞咱爹的房子。
从老大家出来,张小憨在小区里转一圈,平息平息,又去了老二家。
他觉得今天不管如何,都得有一个结果。
老二一家正吃饭,老二喊张小憨子一起吃。
张小憨夹一筷子凉拌苦瓜,跟老二诉苦:“哥,你说大嫂指着我骂什么,当初那不是说了,爹有钱,嫂子闲着,去照顾爹。我寻思我在家也帮不上啥忙,这不才走吗?”
老二说:“兄弟啊,客套话你还能当真?谁不知道玩着美?谁非要去伺候一个快死的?”
张小憨火大了,说:“当初爹手上有50万,就算请个护工,一天100,那也够了。我还想问问,爸那钱咋花的?”
老二“啪”放掉筷子,怒道:“这话我不爱听,你当时不问,你现在问?爸那什么病,那是癌症,一天一两万往里面填,你意思是我和大哥拿钱了?”
张小憨心里骂,去你妈的,谁不知道你们。
脸上不敢露出来,又吃了一筷子苦瓜问老二:“二哥,这字你是不签?”
老二说:“我不是不签,我是不能签,咱爹当时为啥不下遗嘱,那可不好说。”
张小憨闭闭眼,瓦凉瓦凉的心燃烧起来,都是火:“1万,二哥,你们也不容易,我给你和大哥1万,你们把字签了。”
老二将酒杯放下,笑笑,说:“老大同意,我就没意见。”
张小憨觉得今天总算做对了一件事,老二听老大的,搞定老二,事情就有了一半希望。
他站起身,明明没喝酒,觉得头有点晕。
老大家住老二家楼下,已经晚上9点多,他三步并作两步到了老大门前。
嫂子开的门,说:“你哥喝大,睡下了。”
张小憨放大声音对着里屋喊:“哥,睡着呢?”
嫂子也不让座,问他:“你这大晚上的来回跑,也不累?”
张小憨说:“嫂子,家里都是你和大哥张罗,你们也不容易,这么着,我拿1万块出来,让大哥去帮我把字签了。”
他竖着耳朵听里屋的动静,大哥好像动了动,但是在听到1万块钱时,动静没了。屋里一片寂静。
他们嫌少了。
张小憨哀求:“嫂子,我只能出这么多,这么多年,兄弟都也没个落脚的地方。”
嫂子的脸垮下来,张小憨想起来,这个大嫂一向雷厉风行……一向是大哥手上最快的刀,最好用的枪,最利的剪刀。
大嫂笑笑说:“老三,明天再说,先回去睡吧。”
那笑让张憨害怕,他绝望了,问她:“2万,嫂子,2万?”
大嫂说:“2万?打发叫花子呢?那房子三四十万,咱爹说给你一个人了?没说。没说凭啥你一个人要?”
她把张小憨朝门外推,“哐”关上门。
在门关上以前,她说:“老三,没有10万,就别想了。”
张小憨拍了三下门,喊了三声“大哥”。
门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张小憨一声比一声绝望,一声比一声愤怒,一声比一声像无家可归的狗。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到六楼,他的房子在六楼。
房间里有地铺,有简单的厨具和灶具,有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他拿起菜刀就冲向三楼,那是老大家。明晃晃的铁门,迎着张小憨的侧脸,他的一只眼睛里冒着火,脸色狰狞,头发凌乱,再不是那个憨厚老实的张小憨。10万,去你妈的,臭娘们,刀砍下来,我看看你娘的要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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