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五一,姐姐结婚了。
雪白的婚纱,大红的喜字,久未谋面的亲戚朋友们,满堂欢笑。
伴随着婚礼进行曲,我牵着姐姐的手走向台中央,轻轻把她的手交给新郎……
媳妇打趣说,真像一个送女儿出嫁的老父亲。
其实她不知道,当时的我,极力忍住了泪水,因为我想让姐姐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开开心心的。
可我又多么希望,满堂宾客中能有爸妈的身影,有他们宠溺地目光和祝福。
但这一切只能是幻想。
我叫徐远,老家在山东菏泽的一个小镇。
20多年前,爸爸做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他用凳子砸死了妈妈。
我只记得那天妈妈躺在门板上,外婆和小姨们哭得死去活来,看热闹的人把我家堵得水泄不通,几个穿制服的人走来走去。
那天,姐姐一直牵着我的手跪在妈妈的身侧。
她的身体在发抖,眼睛红肿,我却自始至终没听到她的哭声。
我想掀开布看看妈妈,伯母们不让,还让堂哥把我们带走。
姐姐固执地跪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走。
下午的时候,有人传来消息,说警察在山上抓到了我爸。
爸爸戴着手铐,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死气沉沉地向警察比划着,指认现场。
我想跑过去找爸爸,姐姐却死死地拽着我,她的眼睛盯着爸爸,满眼含恨。
自始至终,爸爸都没有看我俩一眼,最后上了警车呼啸而去。
短短一天,6岁的我和12岁的姐姐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关于父母的矛盾,我是长大后听姐姐说的。
爸爸游手好闲,脾气暴躁,妈妈每天操劳,回家后还要受他的气。
因为重男轻女,他经常打姐姐,妈妈自己忍气吞声,可她受不了姐姐被打,每次都拼命护着她。
印象中,有很多次妈妈被爸爸摁在地上拳打脚踢。
关于他们最后一次打架,据说是因为妈妈从田里回来,帮村里一个拉粮食的人推了把车子,正巧被我爸看到。
他喝了酒,歇斯底里地骂我妈贱,向男人献殷勤,给他戴绿帽子……
我已记不起当时他们吵得有多严重,唯一记住的,是妈妈死了,爸爸也被判了死缓。
我和姐姐去了奶奶家生活。
起初,奶奶整日以泪洗面,后来她把怨气撒在我们身上。
每天放学,奶奶都要叫骂:“你个小祸害,火都烧不好,怎么不烧死你吆!”“赶紧推磨,吃饭捡大碗,干活翻白眼,你翻给谁看呢?”
每次交学费也是我和姐姐最难的时候,奶奶叉着腰说:“要钱,我去哪里给你们找钱,我儿子都让你们那个狐狸精娘害到监狱里去了。”
相比姐姐来说,我的待遇还算好点,奶奶骂归骂,有好吃的还是会分一点给我。
姐姐就惨了,除了干活就是干活,饭都不能多吃,每次她伸手第二次拿饭时,奶奶就指桑骂槐。
正值长身体的年纪,她饿得面黄肌瘦。
初中毕业,姐姐要出去工作了,那个晚上我爬上姐姐的床,看她熟睡我偷偷的抚摸她脸面,心里好难过,谢谢你,我的姐姐
第二天一早,姐姐就去附近棉纺厂当了一名女工,每天工作12个小时,工资必须交给奶奶一半。
姐姐上班不足俩月,奶奶就开始撵我们。
她说人是屋中胆,我家的房子不能老空着,而且她老了,没能力继续养我们了。
长期寄人篱下,让我们姐弟俩大气都不敢出。
无奈之下,姐姐顶着三伏天的烈日去外婆家求助。
舅舅给我们修补了房顶,用生石灰撒在返潮的地面杀虫去湿后,我和姐姐拎着破被褥回到了久未居住的老屋。
院子里,那棵榆树已经碗口粗了,茂密的树叶随风作响。
我学着姐姐的样子,清扫地上干枯的榆钱片儿,心里倒是很欢喜。
姐姐也很高兴,她说:“小远,以后咱俩没人管也没人骂,姐上班的时候你可得听话,别的地方可以玩,就是西边那条河不能去。”
我连连点头。
那一年,我10岁,姐姐16岁。
姐姐的工作很累,工作时间又长。
除了一日三餐,她挤不出更多的精力管我。
暑假里,我有大把的时间和伙伴们探索世界。
我学会了爬树掏鸟窝,去后山翻蝎子,但始终记得姐姐的叮嘱,不能去河里玩。
四年级暑假的一个午后,太阳火辣辣的,小伙伴们都去河边。
他们“噗通”“噗通”跳进河里,我就在岸边找野果子解馋。
突然,我看到平时在水里花样百出的虎子,在水里只露出个脑袋一动不动。
当时,我并不知道虎子的行为很反常,只以为他游累了在休息。
可当我再次看向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那个下午,虎子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彻整个村子。
小伙伴们都吓傻了,谁都不相信水性最好的虎子居然溺水身亡。
第二天,虎子妈说找算命先生看了,算命的说我们几个孩子中有命硬的,当时正好赶上虎子八字弱,克死了他。
虎子妈便把矛头对准了我,说我命硬,克死了自己妈妈,又克死了她儿子。
她几次三番找上门,让我给虎子偿命。
那些日子,我犹如惊弓之鸟,只要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就吓得惊慌失措。
姐姐连班都不上了,等虎子妈又来骂街时,她们扭打在一起,可瘦弱的她根本不是虎子妈的对手,她被打得鼻青脸肿,头发也扯掉了。
后来派出所来人把他们带走了,姐姐被带上车的情景,让我想到当年爸爸也是这样被带走的,然后就再也不见了。
深深的恐惧让我像疯了一样,拉着姐姐的衣
服坚决不撒手。
二伯母过来拉我,说:“你就别掺和了,要不是你,也不会有这些事!”
别人说什么,我都不听,只是拼命拉着姐姐,死也不松手。
姐姐没办法,只能哀求警察:“让我带着弟弟吧。”
镇上派出所对我家的情况还是了解的,他们同意我跟着去。
一路上,姐姐牵着我的手,我的手掌汗湿了,心里害怕又有点踏实。
派出所在调查了全部过程后,批评了虎子妈的无理取闹,说虎子的死是意外,跟我没关系。
虎子一家,这才不情不愿的放过我。
第二天早上,外婆和小姨来了,她们看着姐姐青肿的脸,悲从中来,坐在院子里大哭。
这之后,我们姐弟俩去了外婆家生活。
在外婆家,我们的日子相对好过许多。
当时大舅家的表姐已经上大学,她和姐姐很聊得来,在她的劝说下,姐姐攒钱去市里报了会计培训班。
我升初中的时候,姐姐开始在镇上一个家具厂当会计。
我们在外婆家住了5年,直到我考上县城高中,姐姐也换了份距离学校近的工作。
她住公司宿舍,我住学校宿舍,每逢周末,姐姐会买各种好吃的给我增加营养。
那段时间,我经常见到一个男孩来找姐姐,我问她是谁?
姐姐说:“瞎操心,读你的书!我们就是同事。”
高二的我岂是这几句话就能打发的,但她不愿意说我就不问,优秀如我姐,没有男孩子喜欢才怪呢!
没想到,国庆节那天,我在姐姐宿舍里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排骨时,突然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进来。
姐姐问:“你找谁?”
“我找你!”妇女说着,扬手打了姐姐一个耳光。
我扑过来护住姐姐,一脚踹到妇女身上,吼道:“你凭什么打人?”
不料,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叫起来,“救命啊,要打死人了,杀人犯的孩子又要杀人啦……”
很快,她的嚎叫引来了舍友们的围观。
原来,那个男孩早已定亲,此次来闹的是女方妈妈。
她说男方去她家退亲,女儿正寻死觅活的,如果女儿有个好歹,就要我们偿命。
那个女人骂姐姐勾引她女婿,说要让姐姐臭名远扬。
最后,还是姐姐公司领导出面调停。
姐姐的室友也站出来证明,是男孩剃头挑子一头热,姐姐每次都撵他走,可每次他都走了又来。
那个妇女开始蛮不讲理,说被我踢的肚子疼,一定是断了肋骨,要报警抓我。
姐姐只好带她去医院做检查,确认完好无损后,又给了她500元营养费,这才息事宁人。
风波虽然平息了,可姐姐的名声也败坏了。
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城,人们似乎格外喜欢添油加醋地聊这些八卦。
我说:“姐,换个工作吧,别在这里干了。”
姐姐说:“怕啥,身正不怕影子斜,这样正好,再也不会有人来烦我了。”
姐姐还说:“弟弟,你要争气啊,考上大学,离开这里。”
为了姐姐这句话,我拼命学习,最终考上了山东大学。
姐姐拿着通知书,高兴得像个孩子,她哭了,我也哭了。
我这才发现,25岁的她居然有了眼尾纹,这些年她含辛茹苦地拉扯着我长大,被人打过,被人骂过。
她才大我6岁,却承担着一个妈妈的责任。
在我眼里,她就是妈妈。
我大二那年,姐姐自考拿到了大专证,说是为了考中级会计职称。
我催她也考虑下个人问题,但她每次都把话题扯开。
我在课下做兼职,假期也打工挣钱,以为终于不再是姐姐的负担了。
没想到,姐姐却悄悄地在四处看房子。
她说,同事都在议论房价,以后一定会涨得离谱。
最后,她在县城按揭了一套90平的商品房。
“弟弟,就算以后咱们不回老家,有个房子心里也踏实,到时还能做你的婚房。”
我心里的各种滋味啊!
2013年夏天,爸爸因为有立功表现,死缓改为有期徒刑后又提前释放。
看到出狱的他,我一时竟无话可说。
我应该是恨他的,恨他杀了妈妈,恨他让我们姐弟俩流离失所,恨他让我们成为别人眼中的另类。
可眼下,我又无法因为这份恨而抛弃他。
农村的老屋简单收拾后,爸爸安顿下来。
自始至终,姐姐都没有过问爸爸的任何事。
2014年春节前夕,我鼓足勇气问姐姐:“要不要回家过年?”
姐姐愣了一下,随即说:“我当然在家里过,我哪年没在家里过?”
姐姐说的家,是县城的房子,和我说的并非同一个地方。
我没有胆量劝她什么,她不阻止我偶尔回去看望爸爸,已经是格外开恩。
腊月二十七,堂哥来了电话,说我爸出事了,已经送到县医院,情况很严重。
我和姐姐赶到时,爸爸正在抢救,和他一起受伤的还有好几个人。
原来,是村里鞭炮小作坊发生了爆炸。
据说当时还有几个邻居在那户人家打牌,爆炸发生时,伤情惨重。
医生通知血库告急,请伤者亲属自发献血。
我爸是A型血,可我是AB,我求助地看向姐姐,姐姐默不作声。
护士给她查了血型,和爸爸的正相配。
那天,她给爸爸输了好多血,还拿出积蓄付了医药费,但就是拒绝到病房看爸爸。
大年初三,监护室的护士送出一张纸条,说是爸爸短暂清醒时的口述:“闺女,对不起,我去给你妈赔罪了。”
最终,爸爸因脏器受损严重,呼吸衰竭而亡。
彼时,他才出狱不足一年,冥冥中,或许是天意吧。
处理爸爸后事的时候,姐姐非常冷静。
只是在送走爸爸后,回到家里的她失声痛哭。
我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我想,哭完这一场,姐姐一定会舒服很多。
那天晚上,我们姐弟俩就着几个小菜,喝了半瓶白酒,我也从姐姐口中知晓了一个,整个家族都深信不疑,偏偏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以为妈妈的死是因为爸爸家暴,却不知道导火索是他怀疑姐姐不是自己的骨肉。
三十多年前,妈妈是十里八村都认识的小学代课老师。
当时,她和学校一个外地老师恋爱了。
那时候的男女结合多是媒妁之言,村里人都说,好姑娘居然要被外地人拐走了,真不值,外公外婆也坚决反对。
没多久,那个年轻老师在晚上被人打成重伤,住院第二天就被家人接走了。
通信困难的年代,那个老师从此杳无音信。
村里的风言风语却让外婆一家抬不起头来,正好奶奶托人给小儿子找媳妇,媒婆便上了外婆家。
外婆家当即答应下这门亲事,即使他们知道,爸爸正是因为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才耽搁到30岁还没娶妻。
父母结婚后,一开始日子还算风平浪静,矛盾源于姐姐的出生。
妈妈在推磨时不小心扭到了腰,导致姐姐早产,可爸爸却坚称我姐并非早产,而是妈妈嫁给他时已经珠胎暗结。
妈妈百口莫辩。
奶奶家为了面子没声张,可家里人人都看不起我妈,奶奶指桑骂槐,爸爸更是嚣张地非打即骂。
现在想起来,记忆里依稀记得,爸爸把我抱在怀里亲来亲去,却伸脚就把姐姐踢得老远。
“小远,你应该不记得妈妈的样子了吧,她很美,就算一直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也依然比其她女人美。
“如果不是因为我,妈妈怎么会死得那么早,又那么惨,她是因为护着我,才被打死的……
“妈妈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疼我的人了,妈妈疼你,我得替她把你照顾好……”
姐姐喝醉了,一边流泪一边念叨。
姐姐给爸爸输过血,奶奶知道后,对她的态度明显好了很多。
在她看来,姐姐的血型遗传了爸爸,那她就是爸爸的亲生骨肉,她明显想要弥补过去多年来的伤害。
奶奶有时打电话,还很关心姐姐的个人问题,说让她别再挑了,赶紧把自己嫁出去。
那种关心,仿佛一直都在,这么多年的恩怨似乎从未曾发生过。
姐姐并没有因为奶奶的态度而亲近她,但是逢年过节,会买很多礼品让我去串门,和堂哥们多走动走动。
2015年,我考上了公务员。
一年后,在姐姐的催促下,我和女友领证结婚。
婚后我自己还房贷,并且和妻子一起开了个账户,用作姐姐的婚嫁基金。
我对姐姐的感情,就像是孩子对妈妈的感情,我希望她好,希望她能有自己的幸福生活。
2016年底,姐姐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姐夫,两个大龄男女一见钟情。
姐夫是机械工程师,虽然性格沉静不善言辞,却着实很宠姐姐。
他学做姐姐爱吃的菜,节日时准备一些非常用心,却又很直男的礼物。
不管怎么说,两人也算是对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
相处一年后,他们决定结婚,我主动请缨,全盘操持姐姐的婚礼。
婚礼当天,我像极了送女儿出嫁的老父亲,谁让我们姐弟相依为命20多年呢?
现在,姐夫走进了姐姐的生命,并将携手与她相依相伴,共度余生。
对此,我心怀感恩,也深信姐姐会有一个幸福的未来。我爱你,我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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