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生出门采买胭脂水粉了,屋里只剩下青叶和大娘子。
刘管家请的郎中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大娘子喝了几副中药后,伤势好转,可以勉强倚着软枕坐着。
她面有病容,精神头倒好,手上架着绣棚,正在穿针引线。
“雪生怎么还不回来?”她呢喃着,望向窗外的天际,乌云密布,天阴欲雨,“要下雨了,也不知她带没带伞?”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已经把雪生当成了心腹,甚至……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如果雪生是自己的女儿就好了。
大娘子凝神沉思,脑海中勾勒出那个清丽可人的身影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像极了……那个人。
她正想着,只听门哐啷一声巨响,她的手禁不住一颤,针尖滑落,扎入指尖。
一颗朱红色的血珠缓缓凝聚,仿佛荷叶上的露水,不小心滚落到绣棚上。
“你……”
破门而入的人是钱小娘,她身着湖蓝色锦缎绸衣,发髻高高挽起,凤眼含威,柳眉高挑,一副洋洋得意之色。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随着十几个丫鬟和婆子,她们打着灯笼,凝神屏气,大气不敢出。
为首的鲍嬷嬷,搀扶着钱小娘,款款迈过门槛。
“姐姐好清闲,还有功夫在这里绣花!”钱小娘凤眼一瞟,嘴角凝结着冷笑。
大娘子放下绣棚,含怒望向钱媚儿,她气势汹汹,看这架势,是过来寻衅生事的。
“妹妹今天也很清闲呀,竟然也有时间来我的秋爽斋坐一坐。”她朝后微仰,拿出柏家主母的威仪,“青叶,上茶。”
“不必了!”钱小娘抬起手,指尖轻抚发髻上的九尾鸾凤簪,盈盈笑道,“我平时喝惯了雨前龙井,秋爽斋的茶叶……我怕喝不习惯,还是姐姐留着自己喝吧!”
她摆明了看不上秋爽斋的寒酸,出言讥讽,一副小人得志的猖狂模样。
青叶眉头皱起,正想说两句话怼回去,只见大娘子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大娘子装作浑然不在意的模样,继续穿针引线,眼皮子抬也不抬:“妹妹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今日来我的秋爽斋,所为何事?”
“我嘛!”钱小娘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冷笑,“我今天是来捉奸的!”
“捉奸?”她话音刚落,大娘子惊得双眼圆睁,绣棚从手掌间坠落。
她略微缓了缓,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勉强笑道:“妹妹,这话你可不要乱说。”
“乱说?捉奸之事岂容乱说?没有证据,我是不会来的。”钱小娘柳眉一轩,轻蔑地笑了。
她挑衅的目光射向大娘子:“俗话说,捉奸见双,捉贼见赃,如今证据就藏在你们秋爽斋里。”
“哦?”大娘子怆然一笑,心内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钱小娘咄咄逼人,一副胜券在握的架势,可见此事她早有预谋。
看如今的情形,“证据”早就藏好了,只等在众目睽睽之下,故意翻找出来,给青叶或者雪生定罪。
她眉心微蹙,目光凝视着钱小娘,哀戚地琢磨着,如今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可如何是好……
“姐姐,老爷再如何不喜欢你,你也是柏家的大娘子,柏家的颜面,就是你的颜面。”钱小娘不给大娘子时间思索,她舌灿莲花,故意激将。
“你身为柏家主母,总不能为了掩护底下的亲信,置柏家的颜面于不顾吧?”
“我……”众人尖锐的目光注视下,大娘子一时语塞。
“钱小娘想搜秋爽斋,那让她搜就是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只见不远处,身着翠色衣衫的明艳少女挽着竹篮,翩然而至。
外面落了微雨,她衣襟湿了,绣鞋也沾染着泥土,因为着急赶路,她雪白的脸容泛出潮红,更显得娇软美丽。
见到她,大娘子像见了救星似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雪生!”
来者正是周雪生。
“秋爽斋清清白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她翩然走上前来,朝钱小娘盈盈一拜,“钱小娘既然非搜不可,那么搜查便是了。”
“雪生……”大娘子唤她一声,眼眸隐有担忧。
雪生笑而不语,她拾起一件素缎袄子,披在大娘子肩头,神情甚是云淡风轻。
“既然姐姐同意了,那么……别怪妹妹不客气。”钱小娘冷笑一声,吩咐左右的婆子,“私通外男,可是大罪,老爷既然把管家之权给了我,便是信得过我。
我不得不秉公处理,顾全柏家的颜面,你们细细去搜,一个角落都不可放过!”
她话音未落,只见十几个婆子鱼贯而出,眼神凶狠,面露杀气,她们轻车熟路,走进秋爽斋的各个屋室,翻箱倒柜,一顿乒乒乓乓乱响。
每听到一声响动,大娘子不禁心尖一颤,她轻轻握住周雪生的手,掌心冰冷如霜。
素来胆大妄为的青叶,也愁眉不展,满脸忧思,一副大难临头的神色。
她们内心都清楚,凭钱小娘的手段,她肯定把一切都安排打点好了,赃物早就藏在房内,只等着被翻找出来,给秋爽斋定罪。
铜炉里的檀香,一寸寸地燃烧着,青烟袅袅,化作白灰落下来。
“找到了!”不知过了多久,房内传来一个婆子惊喜的声音,她捏着一把折扇,飞也似的冲了出来,肥胖的身躯颤颤巍巍。
“钱小娘,您请过目。”婆子喜不自胜,像献宝似的,将折扇奉上。
钱小娘接过折扇,打开一看,嘴角渐渐翘起,氤氲着一个恶毒的冷笑:“铁证如山!周雪生,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只见雪白的折扇上,画着一个身形袅娜的美人,她天真烂漫,容貌像极了雪生,只不过……
画上的美人一丝不挂。
旁边还洋洋洒洒地写了一首诗词,雪生略扫了几眼,只记得什么“巫山云雨”“襄王神女”之类的字眼。
周雪生虽然是深宅大院的闺阁女儿,但她也模糊知道,这是秦楼楚馆的淫词艳曲。
“姐姐可真是会调教下人,我嫁进柏家多年,还是头一次看见丫鬟房里私藏春宫图的!”钱小娘抿唇轻笑,言语间尽是讥讽之意。
大娘子凝眉,眼神急切,盈盈有泪:“这……这中间必有误会……说不定是谁塞进雪生房里的,她的为人,绝不会做出这等丑事。”
钱小娘冷哼一声,佯装发怒道:“姐姐,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莫非你在暗指我假公济私,故意给一个小丫鬟使绊子?”
她凤眼眯缝着,眼眸中涌起一阵寒意,如刀锋般凌厉。
“妹妹,我绝不是这个意思……”大娘子眼神动容,竟流露出一丝乞怜的意味。
钱小娘冷冷一笑,她水蛇腰一扭,在鲍嬷嬷的搀扶下,走到一把紫檀木椅前,款款就座。
“眼下铁证如山,”钱小娘伸出纤纤玉手,轻抚着蔻丹花染红的指甲,慢条斯理地说,“周雪生,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周雪生眼眸垂落,面容平静如水,她定定地站在那里,一语不发,仿佛毫无抵抗之力。
“我知道妹妹不喜欢我,但……私通外男,是何等的大罪,按照柏家的规矩,是要被浸猪笼的!”
大娘子眼眶红了,神色哀戚,嘴唇颤抖地说:“她还小,虽然是下人,可下人也是人啊,都是娘生爹养的,妹妹,算我求求你,放她一马吧!”
扑通一声,青叶忽然跪在地上,她匍匐着,爬到钱小娘脚下,磕头如捣蒜:“钱小娘,求求你了,放过雪生吧!”
钱小娘居高临下般,望着一败涂地的秋爽斋,难掩得意之色。
“大娘子,青叶,你们不必如此。”一直沉默的周雪生忽然开口,只见她站起身来,款款走到钱小娘跟前,以极低的声音说了三个字。
“马钱子。”
钱小娘蓦然一愣,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丫鬟,眼眸抖落着一股惊异之色。
周雪生低眉顺眼,脸容依旧那么平静淡漠,但她嘴里的话,却如同一根寒针,恰好打中了钱小娘的七寸。
“马钱子……”
“葛根,菟丝子……”雪生抬眸,眼神清亮如水,她粲然一笑,“钱小娘,你还打算继续听下去吗?”
“你……你……”钱小娘噎住了,她嫩葱般的手指,颤巍巍地指着雪生,脸色苍白如纸。
雪生笑了,她微移莲步,款款走到钱小娘身前,俯下身子,对着钱小娘的耳畔轻轻吹了一句话。
她声音太小了,细若蚊蝇,仅有她和钱小娘两人才听得见,连距离最近的青叶,也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
“周雪生!”钱小娘仰起脸,那张千娇百媚的脸容上,如今满是愤愤不平的恨意,她眸光如火,咬牙切齿地说,“我可真是小瞧你了!你好手段,好计谋啊!”
雪生微微颔首,笑道:“钱小娘谬赞了,雪生愧不敢当。”她犹如一泓清泉,任凭钱小娘暴跳如雷,她依旧宠辱不惊,淡漠宁静。
钱小娘狠狠瞪了雪生一眼,脸容涨得通红,吩咐道:“取一个火折子过来!”
不多时,只见一个小丫鬟跑着过来,双手奉上一只火折子。
钱小娘打了打火折子,只见金光一冒,几个火星蹿了上来,折扇瞬间没入一片熊熊火光之中。
当着众人的面,钱小娘亲自烧毁了“捉奸”的决定性证据。
底下的丫鬟婆子们,虽然凝神静气,不敢多嘴说些什么,但是大家面面相觑,都流露出不解的神色。
几个小丫鬟,低声嘀咕着:“咱们钱小娘怎么了……好容易才捏到秋爽斋的把柄……”
“周雪生刚才说了什么呀,肯定是她说了什么……”
“嘘……你别说了,小心嬷嬷掌嘴!”
别说梦春轩的人了,就连大娘子和青叶,都一脸惊异,不知道钱小娘是何用意。
火越烧越大,眼看折扇被烧得只剩一团炭黑色的灰烬。
钱小娘环顾四周,一双凤眼盈盈转动着,眼露凶狠之意:“你们听好了,我今天之所以来秋爽斋,是因为大娘子一直病着,我挂心她,想过来探病。”
她扬了扬下颌,凤眼撇过全场:“你们听懂了吗?”
底下的丫鬟婆子们全都唯唯诺诺的,附和道:“听懂了……”
钱小娘冷冽地笑了,她骤然起身,愤然而去。
走到门槛处,她的绣鞋忽然停住,蓦然回首,狠辣的眼神望向周雪生:“今天算我输了,可你在柏家的日子还长着呢,咱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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