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兮被卖至青楼时,五岁多一点。年纪实在太小,但已经是个美人胚子。
开头凤兮还有记忆,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记得家里的房子,记得爹娘的模样,记得小哥哥的温和和幼小弟弟的顽劣。还有邻家做的青梅果子,偶尔能吃到一粒,心头满满欢喜。
每每凤兮在这堆满脂粉气的陌生之地想起这些,便忍不住哭个不停,哭闹着要回家,也不肯去学那些繁杂的琴棋书画。
但从未因此被责备,相反,妈妈崔氏对凤兮有极好耐性,凤兮一哭,便会将她抱在自己膝头。
崔氏和娘亲年纪相仿,相貌很美,对着膝头的凤兮笑,轻轻摇着她小小的身子,口中唱着软踏踏的曲子。
凤兮听不懂曲子,可心会慢慢静下来,不一会儿,就依着崔氏睡着了。崔氏身上好闻,没有香浓脂粉气,只有淡淡果香。她也不穿华丽绚烂的裙。只在素色的褓衣外头,套一件湖蓝或墨绿的长衫子。也无满头珠翠,就那么一支翡翠簪子,将头发轻轻绾起来。
凤兮喜欢她,没过几个月也就把家和家人渐渐忘了。年纪太小,时光随手一晃,就将小孩子的记忆掏空了,人生便只剩了眼前。
眼前……凤兮也说不上来,始终没有习惯那些浓浓脂粉气,却慢慢爱上了书爱上琴,爱上了棋,也爱上了画。
崔氏舍得在凤兮身上投钱,找来教授她的,皆是坊间名师。八九岁上,凤兮连诗词都通了。到十岁出头,凤兮的身量开始窜高,长了三两年,又在最恰当之处停下来。又过了一个春天,一略略单薄的小身子,也如面容般渐渐丰润起来。
凤兮自小亦不喜大红大绿的艳丽,小小年纪,却偏好着真青实蓝的冷色调,顶多绲边添一圈儿深紫或孔雀蓝。
头上的簪子是清透的珍珠串成,就那么一只,耳垂配两只同色圆润珠子。
竟也令人深深惊艳。
崔氏还着人专用味道清淡的鲜花晒干制成香粉,给凤兮专用。
如此整整10年,入秋,凤兮满16,开始挂牌接客。
凤兮还记得千金拿了头夜的男子,并非是惯常那种脑满肠肥,买下姐妹初夜的庸俗财主。
那是个俊逸儒雅的男子,三十岁的年纪,身材颀长。通晓音律,亦将凤兮琢磨了几日方出好的上联,对得天衣无缝。
这是崔氏对凤兮的允诺,必不将她的初夜随意予人,哪怕对方一掷万金。
这入幕之宾,是凤兮点过头的。
那一晚,也正式揭开凤兮的青楼生涯。拿走她初夜的男子,一晚之后未再露面。听闻只是路过此城的客商。走得利落,可见除了初夜,对凤兮并无其他情分。
凤兮并不介意,青楼十年,客似云来,露水情缘早已司空见惯。只是到底年轻,事到临头,也会有那么一两声唏嘘。
之后凤兮身畔换了不同男子流连,短则三五夜,长则月数也是有过的。直至床头金尽,一拍两散。恩客并不全由对方或崔氏选定,若要近身,必得凤兮点头。那些垂涎凤兮的男人,有钱不过是条件之一。凤兮挑得厉害,却依然旧客似云来,城中许多的土财主,砸了许多银子进去,也只是能听凤兮一曲。
这就是头牌的好处,凤兮,她的确动人。
第一个动念欲为凤兮赎身的男人有不小来头,家中既有人在朝为官,亦有黑道密友,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富甲一方。彼时年近四旬。
初时男人只是买了凤兮三日的牌子,三日后意犹未尽,索性去找妈妈崔氏商谈,为凤兮赎了身,带回家中做妾。至于赎身的价码,男人道,妈妈随便开价好了。
崔氏笑得沉稳,老爷富庶,人尽皆知,别说为凤兮姑娘赎身,就是买下整座青楼也不算什么。只是凤兮打小被我宠坏,任性,性子也烈,此事需征得她同意方可,否则,老爷恐也是竹篮打水。
男人不屑,这世上哪有不愿赎身的妓?跟着我一人锦衣玉食,总好过这番生涯。
崔氏依旧平静微笑,谁知道呢,待我问问凤兮可愿意?
凤兮一口回绝。
这款男人,三日也就够了,若非相貌过得去,谈吐也并不俗,纵是三日凤兮也不肯的,她怎会跟他走。
崔氏只笑不语,转头去回男人,凤兮不肯!
男人气恼,天生的贱胚子,不识好歹。
随拂袖而去。
崔氏将这话学给凤兮听了,凤兮更为不屑,早知是这种心胸,凤兮道,一日也不可。
凤兮这个头牌,被处境宠惯着,确是越发的傲气了。
之后两年,又陆续有人动过为凤兮赎身的心思,无非有钱,亦或有势。
凤兮一概拒绝。
其中一个被拒的男人仗着家世背景,要来硬的。凤兮也不怕,同他说,你非抬我走不可,抬到家也就是一具尸体,有何意义?强迫我这等身份的女子,于大人名声有损,并不划算。
句句打在要处,男人最后带人来愤愤砸了一通,也便作罢。
姐妹都道,凤兮倒还真是个另样的,这皮肉生涯哪个女人甘心,都是命运的压榨,谁不愿碰个合适的男子从了良,过平常女人的日子,命好的,还可生下一儿半女傍身,那才是女人该走的路。
那两年,也陆续有姐妹跟了为自己赎身的男人离去。
谁料凤兮却不。
然只有崔氏明白,凤兮并非另样,虽在底层,但凤兮从小到大,看的好东西太多,眼界早已上去,这些寻常男人,入不了她的心而已。
怕只怕……
凤兮十九岁的冬天,崔氏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凤兮在那个冬天和一个名为陈焕的男子,越走越近。
是个世家子弟,正待考取功名。有一副书中写的温润如玉的相貌。头一次似是被同伴硬拉过来,进门时莺莺燕燕地围过去,陈焕慌得什么似的,一壁闪躲,面红耳赤。
后来,二楼隔着屏障的凤兮的琴音,令陈焕突然平静下来。他站在原地,一刹那仿佛灵魂出了窍,身旁的花红柳绿都消失不见,全世界只剩屏幕后一道长发如瀑的剪影,行云流水的琴音。
之后陈焕日日来,银子大把放入崔氏掌心,只为隔着屏幕听凤兮弹琴。一连月余,从不曾提及其他。
后来,是凤兮自己着人撤了两人之间的屏风,那于凤兮,是第一次。
那晚外头下了大雪,凤兮房间内有小小壁炉,暖得那清雅别致的卧房一团春意。
那一晚,凤兮也才知道了,什么是男欢女爱。从前种种,也果然只是皮肉生涯而已。
那个冬天剩余的日子,凤兮都只同陈焕在一起。
崔氏开头亦未拦阻,那时陈焕手头宽裕,付得起应当的花费。但到底陈焕自己没有来钱路,不过是家境殷实,可这笔开销不是小数目,这个取法,家里也未必不会管着。
果然,没多久陈焕手头便紧促起来,有一晚,竟要先欠下银两,日后再还。
崔氏不允陈焕坏了规矩,着人拦着,不让陈焕上楼。
争执不下时,凤兮在二楼护栏边出现,道一声,今晚的银子,我替陈公子出了。
说着,将头上一支步摇拆下,丢下楼来。那支步摇,纯金打造,嵌一粒饱满红宝石,价值不菲。
凤兮原本不喜欢这份艳丽,然步摇为陈焕所赠,便破例戴了数日。
陈焕动容,仰头唤一声,凤兮。
崔氏不动声色,亲自弯身将没入地毯的步摇捡了,起身摆摆手。
下人退去,陈焕拾阶而上。
第二日,陈焕便去找崔氏,提出为凤兮赎身。原本,陈焕是打算先考取功名,再为凤兮赎身。也算是份担当,但如今陈焕同崔氏说,一日也不想再让凤兮留在此地。
这一次,崔氏并未去询问凤兮,也并未回绝陈焕,崔氏想了一想之后,说了为凤兮赎身的价码。
陈焕怔住,这么多?妈妈,你莫非漫天要价。
崔氏并不解释,将凤兮五岁多到青楼,到十六岁接客,期间所有开销一笔笔罗列。罗列了小半个时辰,陈焕额头有细密汗水冒出来,怔怔道,凤兮她,这两年也为妈妈赚了不少吧。
崔氏一笑,是不少,然凤兮如今方十九,最好的年华,不消半年便可把我开的价赚回来,我还不曾跟公子算这笔账呢。
陈焕不吭声了,崔氏没说错,凤兮是摇钱树,他想把这树买走,崔氏的开价,当真不算过分。
崔氏又道,陈公子若真的有心,陈家也是出得起这笔钱的,只是不知道陈大人可否愿意凤兮做你陈公子的正室。
陈焕又怔半晌,然后一笑,凤兮不会介意名分,我们的情感,妈妈不懂。妈妈眼里只有银子。
崔氏半分不恼,陈公子说得是,既如此,陈公子赶紧去筹备银子好了,省得过两日我说不定舍不得,又变了卦。
崔氏笑道,陈公子有情有义,我崔妈妈今日就为你这份情意破个例。我给你一个月时间,这一个月,凤兮她,不接客!
一言为定,陈焕站起身来。
待陈焕离开,崔氏左侧屏风后,凤兮款款走出来,朝崔氏深深一拜,谢谢妈妈大度。
崔氏看着凤兮微笑,一如凤兮小时在崔氏膝头,充满慈爱。
姐妹很快知晓了此事,有叹凤兮到底是想透了,又有羡慕凤兮得遇陈焕陈公子这种才貌双全的良人,众人拭目以待,一个月后陈焕会否兑现承诺,将凤兮接出这青楼。
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没等这份承诺的,竟是凤兮。五天后,凤兮便挂出了接客的牌子。
五天未出卧房,凤兮仿佛清减了些,越发飘飘欲仙。
关系稍好的姐妹不解,跑去询问凤兮,为何好好一条从良路她却不走。
凤兮道,想来想去出去做妾也没什么意思,还要守大户人家的规矩,我自小长在青楼,任性惯了,怕守不来。还是算了,恐我天生就是这个命。
凤兮一笑,可不嘛,我就是个贱胚子。
姐妹愕然,也不好再说什么,眼看着凤兮几天后就把陈焕扔在了脑后,夜夜笙歌不说,钱上也越发贪婪,看上眼的男人,必得大把地真金白银掏出来。那晚为陈焕掷下步摇的举动,仿佛是众人的错觉。
难怪说这个行当的女人无情,凤兮可不就如此!故一个月后,陈焕如期转回,看到这样的凤兮,铮铮男儿竟然落下泪来,默默看凤兮良久,失望而去。
而凤兮也只笑着说了句,公子保重。
转身上了楼去。
此后,都知凤兮无意从良,再无人来提为她赎身之事。就这么时光一晃又是3年,凤兮22岁时,朝中发生巨大变故,时局动乱,青楼生意一落千丈,很多姐妹趁机为自己赎了身另谋出路。
这时当初对凤兮动过心思的三两个男人也想趁机带了凤兮走,到底这个时候,崔氏也无力要出天价的赎身费来。
依旧被凤兮拒绝,还是那个理由,凤兮,只适合青楼的风水,挪出去,怕活不下去。
这个贱胚子,许是要在青楼做到底了。
为了把生意经营下去,凤兮不再挑剔,只要银子给足,不管是脑满肥肠亦或强盗土匪,凤兮来者不拒,带着几个无处可去的姐妹,硬是在乱世里把这片小楼撑了下去,迎来了新朝的逐步安定。
这一年,凤兮二十五了,丰润了些许,风情也更足,但到底过了最好的年纪。镜子里,凤兮看得清这一点。
也是这一年,崔氏患了病,一天到晚地咳,精力大不如前,终于显出了年纪,脸上有了清晰皱纹,眼神也暗了许多。
有一次凤兮为崔氏梳头,发现崔氏的头发里层白了许多,掉得也厉害。凤兮突然就落了泪。
倒是崔氏平静得多,拍拍凤兮手背,人都会老的。
凤兮回手握住崔氏的手指,默默片刻,道,妈妈,将青楼交给我吧,现在起你啥都不用做,我让人去找城中名医为你调养,你就安心养身子。
崔氏一笑,凤兮,你可是要为我养老。
凤兮点头,妈妈,我养你老。
崔氏笑意更深,当真不做他想了?天底下的男人,兴许也不都是陈焕,兴许还会有……
凤兮打断崔氏,妈妈,这里当真是我最好归宿,我不是小孩子了。
两个女人便这么握着手,静静坐在时光里,不再言语。
当年,凤兮五日后挂牌接客,并非她想明白了自己要过怎样的日子,而是陈焕离去当晚,崔氏便带着凤兮换了衣衫,去了陈焕和同伴居住的客栈。买通客栈老板,凤兮进了陈焕隔壁房间。
木墙,并不隔音,没多久凤兮便听到陈焕和同伴一壁饮酒一壁聊天,说的正是凤兮。
陈焕说,这般尤物,我也真是不舍。可莫说那个数目,就是十分之一的银两我也是不愿意的。本想着她对我有情,能如那传说中的杜十娘,把体己钱偷偷都给了我,想必会是不少,我再筹措一些,赎了她做个外宅的小妾,还能有几年风流日子。可要我倾家荡产地为一风尘女子,岂非笑话?
又说,其实睡久了,也就是个女人罢了。前几日我去合欢楼又碰到一个,样貌不比凤兮差,倒便宜得多……
凤兮走出去,同外头等候的崔氏说,妈妈,我们回去吧。
崔氏说好,一字未问。来时崔氏同凤兮说,若此行后你依然要跟了陈焕走,赎身的钱,免了!当我们母女一场,我送你的嫁妆。
凤兮输了,回去病了一场,足足躺了三四日。第五日挂牌前,凤兮问崔氏,妈妈怎知陈焕会如此薄情。
崔氏答,非陈焕如此,是天下男人,皆如此。莫说是我们这等身份,即便良家女子,也良人难遇。
崔氏说,曾经,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啊。
那晚凤兮才知,当年的崔氏竟是大家闺秀,偏偏爱上打小一起的下人的儿子,他长大后也在崔氏家做事,跟着父亲负责府里的采买。崔氏同他两小无猜,心中深爱。
十七岁那年,这对年轻人幽会被崔氏父亲碰上,大怒,把采买父子赶出门去,立马给崔氏定了亲事。
后崔氏让丫头想方设法给小采买送了信,定好了日子,俩人私奔了。乘船搭车,一口气跑到了离家数百里的此城。
一对有情人,本该是一份虽甘苦却甜蜜的好日子,可小采买并无更好生存手段,又不愿吃苦,崔氏带的银子首饰什么的很快花光……半年后的一天晚上,小采买给崔氏下了药,待她睡着后,将她卖到了青楼。
崔氏醒来后得知真相,瞬间心死,并未挣扎抗拒,原本貌美,又是大家闺秀,很快成了头牌。
此后,崔氏再未离开青楼半步。
不仅如此,那日,崔氏还拿出了一张泛黄的卖身契。正是凤兮的。凤兮本姓韩,卖她的不是旁人,正是她的生父。
当初,崔氏一眼看中凤兮资质,却又恐是人牙子拐来的大户人家女儿,日后惹麻烦,故坚持要见本主。中间人无奈,将凤兮生父带了去,他说凤兮是他女儿,因生意失败,家道中落,故此才将女儿卖掉。
原本可以卖到大户人家,但凤兮父亲觉得,卖到青楼价会更高,便让人将凤兮带到了此地。随后签字画押,写了这张身契。
那些年,凤兮也私下打探过,她当初到底如何来了青楼,她是谁家的女儿,又被谁拐卖。如今谜底呈现,凤兮哑口无言。
之后数日,凤兮跟着崔氏去探看了几个从良的姐妹,都过得凄凉,有一个,去了大户人家做妾,没多久男人又娶一房小妾,便将她冷落起来,如今,因看不起她来处,连下人都欺在她头上……
即便不做妾又如何?如同凤兮生母,明媒正娶,生儿育女,可家中患难时,男人还不是先把骨肉推出来牺牲?
那日她求崔氏将她带回青楼,崔氏无奈摇头,凤兮站在一旁看着,心一时酸涩,又一时,便清冷了。自此凤兮定下心来,这一辈子,只在青楼。如她对崔氏所说,这地方是她,一个头牌最好的归宿。
因崔氏也好,凤兮也好,终究,都抗不过这污浊的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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